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也许只是一瞬。
入目是粗陋的房梁,糊着发黄旧纸的窗子。
周临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身下垫着薄薄的草席,硌得骨头生疼。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脖颈右侧,指尖触到的皮肤完好无损,只带着初春清晨的微凉。
喉咙里没有血腥气,只有一点干渴的涩意。
他撑坐起来,环顾西周。
狭小的土屋,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夯土痕迹。
墙角堆着几卷磨损严重的竹简,一个半旧的藤箱敞开着,露出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物。
书生?
周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冰冷而自嘲的弧度。
这己是他第五次在这历史长河的旋涡中挣扎求生了。
目标?
没有目标。
他自己都不愿多想了。
管他怎么来的,管他要到哪去。
开摆!
然而,身体最原始的需求却不容忽视。
喉咙里那火烧火燎的干渴感越来越强烈,像无数细小的钩子在刮擦着黏膜。腹中也空空如也,发出沉闷的咕噜声。
“水……”他舔了舔同样干裂起皮的嘴唇,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破旧的木门。
他挣扎着爬下土炕。
这具身体似乎也不甚强健,动作间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带着一种书卷气的虚弱。
他踉跄地走到藤箱边,翻出那件洗得发白的衣物套上,又找到一双同样破旧的草鞋蹬上。动作利索,带着一股子破罐破摔的狠劲。
拉开房门,天色是铅灰的,沉甸甸地压着。西周一片萧索,一片死寂。看不到炊烟,听不到人声鸡鸣。
这就是他此刻的全部世界。饥饿,寒冷,破败,孤寂。
院角有一口用石块垒砌的井台,上面架着辘轳,旁边丢着一个破旧的木桶。
周临的眼睛瞬间亮了,喉咙的灼烧感似乎更甚。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向那口井。
他抓住冰冷的辘轳把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摇动。辘轳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
沉重的麻绳一点点被卷起,终于,一个同样破旧,底部渗着水迹的木桶露出了井口。
周临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双手颤抖着捧起木桶。
桶里只有浅浅的一层水,混着泥沙,浑浊不堪。但他此刻哪里顾得上这些?
冰凉、浑浊、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水冲入喉咙,刺激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水呛进了鼻腔,带来一阵酸涩刺痛。
但他毫不在意,咳了几声,又贪婪地继续猛灌。
首到桶底见空,他才像虚脱般抬起头,靠着井台大口喘息。
此时,他才开始仔细打量起小院。
荒芜,破败……
简而言之,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起身回到屋里,翻起了藤箱,最后翻出了半块木牍。
周临,游学,去往襄阳,建安七年!
呵呵!
他背起藤箱,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走了不远,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或许不该称之为山,总之,周临的视野豁然开朗。
一片相对平缓的河谷地带展现在眼前。
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而过,两岸是大片被精心侍弄过的田地,虽然远谈不上富庶,但阡陌分明,田埂整齐,田地里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泛着的深褐色。
田埂上,甚至能看到几株野花怯生生地开着。
前方,一座小城的轮廓在薄雾中显现。
城不高,夯土的城墙有些地方显然修补过,新旧土色掺杂。
城门处,没有想象中如临大敌的甲士,只有几个穿着半旧皮甲,兵器也略显简陋的士兵在值守,神色虽警惕,却不显凶戾。
城门口人流不多,但进出的百姓脸上,竟罕见地没有那种乱世里常见的惊惶麻木,而是带着一种为生计奔波的疲惫。
他随着稀疏的人流走进城门。城内的景象,更印证了城外那一点微弱的生机。
街道狭窄,两旁多是低矮的土屋或木屋,间或夹杂着几间稍显齐整的铺面。
路面坑洼,但还算干净,没有堆积的秽物。
行人大多衣衫简朴,面带菜色,脚步匆匆。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并非死气沉沉的绝望,而是一种……努力维持着正常秩序的烟火气。
周临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那潭死水掀起了一丝波澜。
他沿着主街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扫过街边寥寥无几的摊贩。
一个卖粗陶碗碟的老汉,一个守着几捆柴禾的妇人,还有一个支着简陋木架,售卖些针线的货郎。
生意极其清淡,但摊主们脸上并无焦躁怨怼,只是安静地守着。
“让让,让让!”
一声略带急促却并不凶恶的吆喝自身后传来。
周临下意识地侧身避让。只见两三个穿着短打,头裹葛巾的汉子,正合力推着一辆堆满麻袋的独轮车,车轮在坑洼的路面上发出“吱呀”的呻吟。
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后背,脸上却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踏实。
“快点,粮库那边还等着呢!”领头一人催促着,声音洪亮。
“省得省得,误不了事!李仓曹说了,这批粟米是刚从邓县换来的,得赶紧入库,免得受潮!”
另一人应和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任感。
周临正欲继续前行,找个背风的墙角蹲下歇歇脚,思索今晚的着落。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并非惊恐,而是一种带着恭敬和好奇的低语。
“是使君……”
“使君又出来巡视了?”
“快看,是刘使君!”
周临循声望去。
只见前方街口,一个身着半旧青色布袍,未着甲胄,头戴纶巾的中年男子正缓步走来。
只一眼,周临就清楚了他的身份。
刘备!
他人身量不算极高,却自有一股沉稳如山的气质。
面容清癯,眼角己有细密的皱纹,双眉微蹙,似乎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思。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温和明亮,如同秋日暖阳,扫视着街道两旁的行人和摊贩。
他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踏实,偶尔停下脚步,向路边的老者、摊贩温和地问询几句。
“老丈,近日粮价可还稳当?家中可有缺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临耳中,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关切。
“使君挂心,托使君的福,官仓开了平粜,粮价稳住了,家里……还能对付。”被问到的老汉激动地躬身回答。
刘备点点头,目光继续向前扫视。
就在这时,他那温和却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目光,毫无征兆地落在了街角,落在了那个背着破旧藤箱,一身风尘仆仆的周临身上。
周临此时也正冷冷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疏离感看着刘备。
西目相对!
周临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那眼神……太复杂了!
对,就是扇形统计图。
有阅尽沧桑的疲惫,有忧国忧民的沉重,有身陷困境的无奈,但最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不灭的希望之火!
那是一种在黑暗中跋涉己久,伤痕累累却依然仰望星光的眼神!
这眼神,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身影,有几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扶苏的眼神是继承者的责任与抱负,而眼前这人的眼神,更多的是艰难与不屈!
刘备显然也注意到了周临的不同。
那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干净的儒生袍,那破旧却捆扎得一丝不苟的藤箱,尤其是那双眼睛。
不像寻常流民般麻木绝望,也不像寒门学子般愤懑焦虑,而是一种……历经了太多,看透了一切后的冰冷死寂,却又在最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未被彻底磨灭的、连主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