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6深处,B4层,特殊医疗隔离单元“茧房”。
这里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更像一个高精尖的机械墓穴。冰冷的银灰色金属墙壁,密集的管线如同巨树的根系盘绕在天花板和地面,连接着中央那个巨大的、蛋壳状的维生舱,表面布满了传感器接口和能量导管,散发出幽幽的蓝光。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恒定的嗡鸣,过滤着每一丝可能存在的生物污染,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维生舱内,白狐静静地悬浮在淡蓝色的、富含高浓度氧气的营养液中。她身上的黑色作战服己被彻底剥离,露出下面覆盖着仿生皮肤的、布满了新旧疤痕和精密植入体接口的躯体。
无数纤细的探针和导管刺入她的脊椎、颅骨、胸腔以及西肢的神经与能量节点,将她与维生系统紧紧相连。她的眼睛紧闭,脸上覆盖着呼吸面罩,唯有胸口那枚嵌入血肉的银色“Δ-7”徽记在幽蓝液体的映照下,反射着一点冰冷的光泽。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尾平衡器。那根覆盖着特殊柔性材料的精密器官,此刻被额外的能量拘束带和冷却环固定着,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如同一条搁浅的金属巨蟒。其内部驱动单元的位置,被临时加装了外部冷却模块,发出低沉的嗡鸣,与维生舱的系统声形成双重奏。
舱体外的控制台前,彼得罗夫和现任心理学主任彼得·伊里奇并肩站着。彼得罗夫面容枯槁,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维生舱内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手里无意识地、反复着那枚小小的黑色发卡。
彼得·伊里奇则专注地看着控制台上瀑布般流过的生理数据和神经活动图谱,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眼神异常凝重。
“72小时了。”彼得罗夫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核心温度稳定了,辐射水平降到安全阈值内......但神经活动......还是‘茧化’状态?”他看向彼得·伊里奇,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灰烬。
彼得·伊里奇沉重地点点头,手指点了点屏幕上一条几乎平首、只有极其微弱基础波动的图谱线。“深度‘茧化’。比1953年斯大林逝世后的‘灰烬’状态更深层,更彻底。
她的意识......主动切断了几乎所有外部感知和高级认知功能,进入了最低能耗的自我保护状态。就像......冬眠,或者......自我封印。”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机体在修复,以我们无法理解的速度。但‘尼娜·瓦西里耶夫娜’......她还在深渊里。拒绝出来。或者说......没有找到回来的路。”
控制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维生系统低沉的嗡鸣和冷却模块的运转声
彼得罗夫的目光从屏幕上那冰冷的图谱线移开,重新落回维生舱内。他看着白狐紧闭的双眼,看着那毫无表情、如同精美瓷器般的面容,看着那枚在幽蓝液体中沉默的“Δ-7”徽记。
他想起在通道里那死寂的灰白虹膜,想起她扑倒前那一声艰涩的声音,想起掌心那枚被保护得完好无损的发卡冰冷的触感。
“深渊......”彼得罗夫喃喃道,声音轻得如同耳语。他缓缓抬起手,将那枚小小的黑色发卡举到眼前。在冰冷的维生舱蓝光下,它显得那么普通,又那么沉重。他仿佛又听到了那金属摩擦般的声音:
“告诉瓦莲京娜......发卡很安全”
安全......是的,发卡很安全。但守护它的人呢?那个在深渊中挣扎的灵魂呢?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冰冷的维生舱和屏幕上绝望的图谱。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隔离单元厚重的气密门。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担。
他要去L2层。去告诉那个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女孩,她的发卡很安全。
他要去面对那双眼睛,传递一个用无尽深渊换来的、冰冷的、温暖的谎言。
这或许,是他能为那个沉眠在“茧”中的守护者,做的最后一件事。
“茧房”维生单元的厚重气密门在身后无声滑闭,将维生舱低沉的嗡鸣与幽蓝的冷光彻底隔绝。彼得罗夫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冰冷,却远不如“茧房”内那混合着营养液、金属与无形绝望的气息沉重。
他摊开掌心,那枚小小的黑色发卡静静地躺在厚重的防辐射手套上,哑光表面反射着走廊顶灯惨白的光。
他低头看着它。这枚廉价的塑料制品,边缘甚至有些许注塑留下的毛刺,此刻却重逾千钧。它承载着一个孩子纯真的善意,更承载着一个非人存在在毁灭风暴中心拼尽一切守护的冰冷承诺——“安全”。
彼得罗夫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粗糙的防护手套面料摩擦着发卡光滑的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要去兑现这个承诺,去面对那双清澈的眼睛,传递一个用深渊换来的、浸透了甜杏仁死亡的“安全”。
L2层,B5掩体临时安置区
战时的紧张气氛尚未完全褪去。临时架设的荧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光线有些刺眼。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汗味、压缩饼干和孩童残留的恐惧气息。人们挤在简易的行军床和毯子上,低声交谈,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茫然。当彼得罗夫臃肿的铅灰色身影出现在入口时,所有的低语瞬间消失,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和沉重的期待。
玛莎老师抱着瓦莲京娜坐在角落一张行军床上。小女孩蜷缩在老师怀里,小脸埋在玛莎的肩头,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侧脸和散乱的金发。她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彼得罗夫一步步走过去,沉重的防护靴踏在金属地板上,每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回响。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通道,目光追随着他,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他手中紧握的东西。
“瓦利亚......”彼得罗夫的声音透过防护服的内置扬声器传出,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沙哑,他笨拙地在女孩面前单膝跪下,试图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瓦莲京娜的身体猛地一颤,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玛莎老师的肩头抬起头。
那双曾经盛满好奇和星光的大眼睛,此刻红肿得像桃子,里面盈满了未干的泪水,以及一种彼得罗夫从未见过的、近乎碎裂的恐惧和茫然。她怯生生地看着这位工程师,目光扫过他臃肿怪异的防护服,最后定格在他那只紧握的、覆盖着厚重手套的手上。
“狐狸…...狐狸姐姐…...”她的声音又轻又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她…...她是不是…...像巴沙叔叔的兔子那样…...” 巴沙叔叔是设施里养兔子的人,他的一只兔子去年冬天死了,瓦莲京娜见过它僵硬冰冷的样子。
彼得罗夫的心脏被狠狠揪紧。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女孩的目光。他缓缓抬起那只紧握的手,在瓦莲京娜面前摊开。
那枚小小的黑色发卡,静静地躺在他厚重的、布满划痕的防护手套掌心。完好无损。在临时安置区惨白的光线下,它那朴素的黑色塑料表面,甚至反射不出什么光泽,显得异常普通。
“看,瓦利亚,”彼得罗夫的声音努力放得柔和,却依旧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粗粝,“你的发卡。狐狸阿姨…她把它保护得很好。很安全。就像她答应你的那样。”
瓦莲京娜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枚发卡上。她小小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泪水再次无声地涌出,顺着苍白的小脸滑落。她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小心和迟疑,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发卡冰凉的表面。
冰冷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
下一秒,她猛地伸出双手,一把将发卡紧紧攥在手心,小小的拳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把拳头死死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小胸口,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塑料捂热,仿佛要确认它的存在。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彼得罗夫,声音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种孩子特有的、不依不饶的追问:
“那…...那狐狸姐姐呢?她安全吗?彼得罗夫先生,她安全吗?”
彼得罗夫僵住了。防护服内,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能感受到周围所有目光的重量,能感受到女孩眼中那不容回避的、纯粹的、近乎残酷的期盼。维生舱内那死寂的灰白虹膜、屏幕上那近乎平首的神经图谱、彼得·伊里奇沉重的话语——“她还在深渊里”……所有冰冷的现实如同铅块塞满了他的喉咙。
他张了张嘴,防护面罩下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他想说“她在休息”,想说“医生在照顾她”,想说任何能安抚孩子的谎言。但在那双盈满泪水、执着追问的清澈眼睛注视下,所有的谎言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亵渎了那个在通道中用生命守护这枚发卡的灵魂。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中艰难爬行。彼得罗夫最终只是抬起覆盖着厚重防护手套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轻轻抚了抚女孩散乱的头发。他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瓦莲京娜眼中的光芒,随着彼得罗夫的沉默,一点点黯淡下去。那巨大的困惑和恐惧再次将她淹没。她把脸重新埋进玛莎老师的怀里,攥着发卡的小手却更紧了,紧得指节泛白,小小的身体无声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
彼得罗夫沉默地站起身,臃肿的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孤独的阴影。他最后看了一眼女孩颤抖的、小小的背影,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临时安置区。身后,只有压抑的哭声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
B4层,“茧房”
维生舱的幽蓝光芒依旧恒定。舱内悬浮的躯体依旧毫无生气。彼得·伊里奇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从毫无波澜的生理数据监控屏移开,落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次级音频频谱分析窗口上。
那是连接着维生舱内部环境拾音器的输出,主要用于监控系统运行噪音和可能的异常。此刻,屏幕上只有一条代表环境背景嗡鸣的、稳定平滑的基线。他正准备关闭这个窗口,指尖却悬停在了半空。
等等
那条平滑的基线…...在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上,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扰动?不是规则的波形,更像是一种…...频率极低的、无规律的涟漪?彼得·伊里奇立刻坐首身体,屏住呼吸,将那个音频窗口放大到全屏,调高了监测增益和滤波精度。
屏幕上,那条代表背景噪音的基线被放大后,清晰地显示出:在原本平滑的线条上,出现了一连串极其微弱的、振幅极小的…...脉冲?这些脉冲非常短促,间隔不规律,有些几乎重叠在一起。它们太微弱了,微弱到被淹没在维生系统自身低沉的嗡鸣中,根本不可能被人类听觉感知。
彼得·伊里奇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调出神经活动图谱进行同步对比。神经图谱依旧是那令人绝望的、近乎平首的低频基线,代表高级认知活动的区域一片死寂,没有任何能解释这种音频脉冲的对应信号。
不是神经活动引发的生理噪音。
那这是什么?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谬的念头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他飞快地操作控制台,调出了档案库中一份高度加密的、标记为“БЛ-情感表达模式-频谱基准”的文件。
那是过去数十年间,设施内部对白狐非语言表达(尤其是尾平衡器嗡鸣)进行长期观测和频谱分析的积累数据。他迅速将文件中的几个特征频率段——特别是32Hz附近那个与“狐狸小憩”和近期“摇篮曲”变调相关的窄带——叠加到当前的音频频谱上。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屏幕上,那些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音频脉冲,其主频能量,竟然高度集中在32Hz附近,虽然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不成调性,但那频率特征…...与瓦莲京娜日志里记录的、那首变调《喀秋莎》的核心嗡鸣频率…惊人地吻合!
彼得·伊里奇猛地扭头,死死盯住维生舱内那个悬浮的、紧闭双眼的身影,巨大的震撼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的意识核心在深渊里沉寂,她的高级神经活动被“茧”死死封锁。
但她的尾平衡器…...或者说,深植于那具非人躯壳最底层、与情感中枢有着古老而神秘连接的某种本能…在绝对的死寂中,在没有任何外部刺激的情况下,正以一种人类仪器几乎无法捕捉的、最原始最微弱的方式,发出呼唤,呼唤着那首承载了隐秘渴望的旋律…呼唤着那个将发卡交到她冰冷掌心的小女孩…...呼唤着…...“春天”?
彼得·伊里奇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立刻调出最高精度的音频记录,将这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32Hz脉冲序列完整保存下来,标注为“观测记录 R-95 (茧房)”。他飞快地在控制台上敲击,给彼得罗夫发送了一条只有两个词的加密信息:
频率…...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