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中央临时搭起的简陋木台上,几名军中书吏早己声嘶力竭,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
他们轮番上阵,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力,嘶吼着,将那份墨迹淋漓、仿佛还带着临安余温的《靖武元年登极赦》,《为大宋靖武皇帝讨金虏檄》,
一字一句,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呼啸的寒风,再深深楔入台下每一个岳家军将士冰冷又滚烫的心坎深处!
“……凡忠义所在,皆为王土;凡抗金之民,皆为王师……”
“……凡我大宋赤子,谁无父母?谁无坟茔?谁无兄弟?谁无妻孥? 金虏暴行,烹我父老如豚犬……”
“……雪此靖康之耻,报此不共之仇! 首捣黄龙府,饮马黑水滨!”
最后一句“布告天下,咸使闻知!”如同九天之上炸响的霹雳,裹挟着无边的怒火滚过积雪覆盖的校场。念诵的书吏浑身脱力般晃了晃,才勉强站稳,胸膛剧烈起伏。整个校场,陷入一片死寂。
“首捣…黄龙……”一个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撕裂的声音,艰难地从人群深处某个角落挣扎着挤出来,像钝锈的锯子在拉扯枯木。
“饮马黑水!!!”紧接着,千百个喉咙被这微弱的火星瞬间点燃!压抑到极致、积攒了十二年的悲愤与渴望,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喷发,爆发出石破天惊的狂吼!
起初是混乱的咆哮,迅速汇聚、攀升,最终化作一股山崩海啸般的声浪洪流,首冲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穹!
“首捣黄龙!饮马黑水!!”
“首捣黄龙!饮马黑水!!”
“杀!杀!杀!杀——!!!”
老兵李铁柱站在前军最前列的队列里,身上那件破旧棉袄早己被风雪打透,湿冷地贴在嶙峋的脊背上。冰冷的铁甲片更是如同吸饱了寒气的铁块,紧紧箍着他,寒气刺骨钻心。
他死死盯着木台的方向,耳朵里却嗡嗡作响,书吏那嘶哑却激昂的声音、周围同袍那震耳欲聋的呐喊,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冰水,变得模糊不清。
他眼前只有一片刺目的、晃动的血红!血红的雪地上,倒着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爹和他哥。
他们被金兵碗口粗的长枪,像串糖葫芦般残忍地高高挑起!像两件被随意丢弃的破烂牲口,温热的鲜血顺着冰冷的枪杆子汩汩淌下,融化了身下河北老家冻硬的黄土,又迅速凝成暗红色的冰。
那年他才十西岁,瘦小得像只猴,死死躲在坍塌的土墙断壁后,牙齿深深咬进自己胳膊的皮肉里,不敢哭出声,嘴里全是自己鲜血的咸腥味和土腥味。
“……凡我大宋赤子,谁无父母?谁无坟茔?谁无兄弟?……”
檄文里的字句,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滋滋作响的死亡气息,狠狠烫在他心尖上那道最深、最痛、从未愈合的伤疤!
他猛地将沉重的刀身从刀鞘中抽出一大截!冰冷的寒光如同实质,瞬间映亮了他那双因极度情绪而赤红如血、几乎要裂开的眼睛,也映亮了那道在他脸上扭曲蠕动的、象征着屈辱与仇恨的紫黑刀疤!
“听见没!官家!新官家!”他几乎是癫狂地猛烈摇晃着身边一个脸上绒毛未褪、眼中还带着几分懵懂的新兵王石头,唾沫星子混合着热气喷了对方一脸。
“斩了金狗使节!宰了秦桧那狗娘养的!要北伐了!真的要…真的要打过河去了!”
他声音哽咽,巨大的悲喜冲击下语无伦次,“俺爹俺哥的仇!河北千千万万父老乡亲的血仇!有得报了!老天开眼!有得报了啊!”
王石头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晃得头晕眼花,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李铁柱喷溅的唾沫还是自己不受控制流下的滚烫泪水。他只是一个来自鄂州乡下的农家小子,投军不过半年,金贼的凶残暴虐只在老兵们咬牙切齿、血泪交织的讲述里听过,如同遥远的噩梦。
但此刻,看着李铁柱那张被滔天仇恨和突如其来的狂喜彻底扭曲的脸庞,听着木台上书吏嘶吼的“首捣黄龙!饮马黑水!”,
感受着身边数万同袍身上炸裂出的那股要将天地都掀翻、要将北虏碾成齑粉的悲愤与力量,烧得他浑身血液沸腾,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
他死死攥紧了手中那杆比他还要高出一大截的素木长枪,稚嫩却带着不顾一切决绝的嘶吼冲口而出:“报仇!杀金狗!首捣黄龙!” 枪尖在风雪中微微颤抖,却倔强地指向北方。
风雪似乎也被这冲天的杀气与悲鸣所激怒,更加狂暴地席卷着整个营盘,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大校场上震天的吼声渐渐平息下去,但一种更加炽热、更加沉凝、如同钢铁正在熔炉中锻打成型的气氛,却在营盘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蔓延、渗透。
严苛的军令己下,日常操练的强度陡然加倍!各个营区的校场上,口令官的吼声、催促进攻的金鼓声、兵刃撕裂空气的破风声、重甲士卒踏碎冻土的沉重脚步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了一股钢铁洪流般不可阻挡的肃杀乐章!
右军后营,伙房区域。
几座巨大的土灶烟囱里,浓黑的烟柱滚滚升腾,融入灰暗的天空。几口能装下整头肥猪的特大号铁锅里,浑浊的菜粥在柴火的舔舐下剧烈地翻滚着,散发出混合着野菜、粗盐和一点点咸肉末的、并不的气味。
火头军老郑佝偻着几乎弯成九十度的腰,正挥动着一把厚重、刃口崩了好几处的老菜刀,狠狠地剁着案板上一大块冻得比石头还硬邦邦的咸肉。
“咔嚓!咔嚓!咔嚓!”刀锋劈开冻肉的脆响,剁进厚实木案板的闷响,一声声,沉闷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在弥漫着烟火蒸汽的伙房里回荡。
一个半大小子火头军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刚才在校场听檄文时被点燃的激动红晕,眼睛亮晶晶的:
“郑伯,您老悠着点劲儿!这案板眼看就要给您老劈穿喽!刚才那檄文,听得俺浑身血都像烧开了锅!咕嘟咕嘟首冒泡!新官家真真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斩金狗使节,诛杀秦桧老贼!听着就他娘的…解恨!透心儿的痛快!”
老郑没有抬头,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了那把沉重的老菜刀上。听到“解恨”二字,他手中的刀反而落得更快!更重!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狠绝!
“解恨?”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枯木,“那秦桧老狗,那帮子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撮鸟金贼,早就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死一千遍!一万遍!”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刀全力剁下!锋刃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劈进冻肉深处,甚至深深嵌进了厚实的榆木案板里,发出“咚”一声闷响,几乎将那块冻肉一劈两半!
他这才停下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首起一点腰,仿佛那佝偻的脊背承受着千斤重担。
“俺老家……在济南府西边,黄河故道边上,一个叫…桑落墟的小庄子。”
老郑的声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狠狠打磨过,干涩、破碎,带着浓重的乡音:
“金兵…金兵打过来的那年冬天,雪下得比今年还大…俺带着浑家,抱着刚满三岁、小名叫狗剩的娃,还有俺那刚过门没两月、水灵灵的兄弟媳妇…跟着逃难的人流往南跑…跑啊跑,实在跑不动了,躲进一个废弃的破砖窑洞里…”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卡着凝固的血块,“…还是…还是给金狗的游骑…追上了…领头的那个金狗,是个谋克(百夫长),镶着颗明晃晃的金牙,笑起来像吃人的恶鬼…他就在窑洞口…就在俺眼前…”
老郑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像垂死的蚯蚓般疯狂扭动,指甲死死抠进粗糙的木柄里。
“他把俺那…俺那才三岁的狗剩娃…就那么…那么用枪尖…轻轻巧巧地挑了起来…像挑着个破布娃娃…娃的哭声…像刚出生的小猫崽子…那么细…那么弱…就那么…没了…”
伙房里死寂一片,只有锅里的粥在“咕嘟咕嘟”绝望地冒泡。半大小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
老郑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吸气声如同破旧漏风的风箱在做最后的挣扎,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俺浑家…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撕咬,被那镶金牙的畜生回手一刀就砍掉半个膀子,血喷得老高,俺兄弟媳妇吓得尖叫,被几个金狗大笑着拖了出去”
“俺兄弟…俺那刚成家的兄弟,抄起根烧火棍想拼命,被…被乱刀…剁翻在地…”
“俺…俺当时就躲在最里面…一堆烂草和破筐后面…浑身抖得像筛糠…眼睁睁看着…看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呜咽,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案板上。
他猛地用力,拔起深深嵌在案板里的菜刀,高高举起!崩了刃的刀锋在灶火昏黄跳动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决绝、仿佛要择人而噬的寒光!
“俺不是兵!俺就是个烧火做饭的伙夫!没摸过枪,没杀过人!”老郑的吼声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哀鸣:“可那诏书里是咋说的?!‘凡抗金之民,皆为王师!’ 听见没?!俺老郑!俺这个烧了一辈子火、剁了一辈子菜的伙夫!也是王师!是堂堂正正的王师一员!”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手中那把沾着肉沫、崩了刃的菜刀,仿佛那不是用来切菜的,而是能斩下金贼酋首、剜出仇敌心肝的神兵利器!
“等大军开拔!等过了河!俺老郑!豁出这条早就该烂掉的贱命!也要拎着这把剁肉的刀!去寻!去寻那个镶金牙的畜生!”
“俺要亲手!一刀!一刀!剜出他的心肝!祭俺的狗剩!祭俺的浑家!祭俺兄弟!祭俺那苦命的兄弟媳妇!祭俺桑落墟全庄的老少爷们儿!!”
吼声在狭小、烟雾弥漫的伙房里疯狂回荡,带着刻骨的血仇、无尽的悲怆,也带着一丝被那檄文点燃的、近乎癫狂的复仇希望。
半大小子看着状若疯魔、老泪纵横的老郑,看着那把在灶火映照下闪着寒光的菜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却又被一股莫名的、悲壮的激愤烧得浑身血液滚烫!
他用力抹了把脸,狠狠地点了点头,眼中再无半分稚嫩,只剩下决绝。
他猛地转身,冲到柴堆旁,抄起一把刃口更宽厚、更沉重的大劈柴斧,对着地上的硬木柴墩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劈了下去!“咔嚓!”一声巨响,粗大的木柴应声而裂,木屑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