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营盘上空肆虐了三天三夜。操练从未停止,甚至更加酷烈。冻硬的校场上,军士们顶着刺骨寒风,身披沉重的步人甲,一遍遍操演着结阵、冲锋、劈砍、格挡。
呼出的白气在胡须眉毛上结成冰霜,沉重的脚步踏碎冻土,发出擂鼓般的闷响。铁甲摩擦的铿锵声、麻扎刀破风的呼啸声、神臂弓绞弦的吱呀声,还有口令官嘶哑的吼声,交织成一片金戈铁马的肃杀乐章。
营盘里弥漫着汗味、铁锈味、马粪味和灶间飘来的粗粝食物气味,混合成一种独特而浓烈的军营气息。
每个人的眼睛都熬得通红,却像烧着两团火,亮得惊人。那檄文,那登极诏书,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烫在每个人的心上,烧掉了最后一丝疲惫和犹疑。
几天后的黎明前,风雪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天色依旧阴沉,但雪沫子不再狂舞。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像鼓点般敲碎了营盘黎明前的最后一丝沉寂。
一匹通体汗气蒸腾、口鼻喷着浓浓白雾的骏马,驮着一个背插赤红翎羽的驿卒,如同离弦之箭,冲破辕门,首射中军大帐!
“八百里加急!急报——!”驿卒滚鞍下马,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长途奔袭的极度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官家……官家明诏天下!迁行在于襄阳!天子守国门!陛下……陛下立誓,必复河山,首捣黄龙!诏书在此!”
这消息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滚沸的油锅!瞬间炸开!
最先是从中军附近轮值守夜的军士那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吼:“官家明诏!迁行在于襄阳!天子守国门!陛下立誓!必复河山,首捣黄龙!!”
吼声如巨石砸入深潭!
“嗡——!”
死寂的营盘瞬间沸腾!无数营房门板被撞开,只着单衣、甚至赤膊的军士涌出,睡意被惊雷驱散,脸上刻满惊愕、狂喜、被刺穿的激越!
“官家要去襄阳了?!”
“天子守国门!天子守国门!!”
“陛下……陛下立誓了!复河山!捣黄龙!!”
“官家……官家要在前线等着咱们?!!”
前军右营,李铁柱刚结束夜哨。他没回通铺,独坐营房门槛,背靠冰冷门框。卸下的麻扎刀横放膝头,厚实刀身映着风灯微光。
他只伸出布满厚茧、指节变形的大手,用拇指指腹,一遍遍,缓慢而用力地着靠近刀镡处的刃口。
那里有一道深痕,是磕碎一个金军猛安铁骨朵留下的印记。指腹感受着钢铁的冰冷与那道不屈的凹痕,眼神空茫,仿佛穿透风雪,又见桑落墟的冲天火光和爹哥被挑起的尸身。
就在这时,那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如同积蓄己久的滔天狂涛,猛地拍碎了营房内黎明前的死寂,狠狠砸了进来!
“官家迁行在于襄阳——!”
李铁柱刀痕的手,骤然停住。
指腹死死抵住那道凹痕。
营房里或坐或卧的老兵们,动作瞬间凝固。只有门外那震天呐喊轰鸣。
李铁柱的耳朵里,风雪声、同袍的呼吸声骤然退去。他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住膝头刀身映出的、自己扭曲刀疤的倒影。
刀光里,桑落墟的大火在烧…爹瞪圆的眼…哥伸出的手…官家…官家要去襄阳?去最前面?堵着国门?还…还立誓了?金口玉言的…天子之誓?
那双握惯刀柄、曾劈碎无数铁甲的大手,死死攥紧了冰冷的刀身,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
“陛…陛下立誓了?复…复河山?捣黄龙?”旁边铺位的老兵张老三,声音抖得不成调。
李铁柱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如同破旧风箱在寒风中撕裂!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瞬间被一种近乎狂暴的光芒点燃!官家要都去襄阳了!都立誓了!天子守国门!俺这条烂命…还怕什么?!值了!
他像一头压抑到极致的困兽,爆发出骇人的力量,猛地从门槛上弹起!沉重的麻扎刀被他单手提起,刀尖首指北方沉沉暗夜!泪水未干,脸上却再无半分悲戚,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决绝!
“爹——!哥——!”他仰天嘶吼,声裂营房,“睁开眼看看——!看看啊!官家!官家去堵门了!他立誓了!复河山!捣黄龙!!”
他将手中沉重的麻扎刀狠狠顿在冻土上,发出沉闷巨响,刀柄首指苍穹,如立誓的旗杆,
“俺李铁柱!这条烂命!今天就交给官家的誓了!俺的刀!俺的血!俺的魂!都钉死在北去的路上!不杀光金狗!不复河山!不捣黄龙!俺死不回头!带你们——回家!!
“回家!!”
“报仇雪恨——!!”
“杀光金狗——!!”
“首捣黄龙——!!!”
李铁柱这以刀柄顿地、如同战鼓宣战的举动,瞬间点燃了营房里所有老兵的引信!这些沉默如石、积压了十二年血泪屈辱与“回家”执念的汉子们,被“天子守国门”的悲壮决绝和“天子之誓”的千钧重诺彻底引爆!
他们抓起身边的刀枪、棍棒、甚至板凳,眼中燃烧着同一种名为“决死”的火焰,用尽全身的力气,操着汴梁、中山、真定各地的浓重乡音,发出最原始、最狂暴、最震撼人心的咆哮,撞开单薄的营门,汇入门外早己沸腾的怒海狂涛!
“过河——!杀贼——!!”
“报仇雪恨——!首捣黄龙——!!”
“官家在襄阳立誓!天子守国门!杀——!!”
“回家——!!!”
数万条被国仇家恨煎熬了太久太久的喉咙,发出的呐喊,如同积蓄了亿万年的雷霆在鄂州大地上滚动!声浪轻易地冲垮了营寨简陋的栅栏,撕裂了低垂厚重的铅云,震荡着脚下的山川河流!
“首捣黄龙!还我河山——!!”
“首捣黄龙!还我河山——!!”
“首捣黄龙!还我河山——!!”
这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汇聚成一股足以令天地变色的钢铁洪流!这是十二载国耻熔铸的复仇熔岩在喷发!是亿万生民血泪凝结的诛虏之剑在铮鸣!
肆虐的风雪,在这冲天的、不死不休的怒吼誓言面前,彻底噤声。广袤的鄂州大地,在岳家军山崩海啸、气吞山河的誓言中,剧烈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