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低头看了一眼左臂的甲胄,那处凹痕下,皮肉确实被震得青紫,隐隐作痛,好在锁子甲和内衬卸去了大部分力道,骨头无碍。这点伤势,与他前世在枪林弹雨中经历的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摆了摆手,语气平淡:“些许皮肉小伤,无碍。金虏之槊,还破不开朕的筋骨。”
他说的轻描淡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迎上了岳安娘那双盛满忧急的眸子。少女眼中的关切是那样纯粹而浓烈,像温热的泉水,无声地包裹着他手臂上的隐痛。
赵瑗心头微微一滞,一种久违的、名为“被关心”的异样感觉悄然滋生。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重新看向韩世忠和岳飞,强行将话题拉回:
“追敌之事,确需速决。然襄阳新下,百废待兴,伤兵待抚,民心待安。金虏虽退,其势犹存,仓促追之,恐为其所乘。”
赵瑗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位大将:“当务之急,是整肃张俊所部淮西军,使其尽快融入岳卿麾下,形成战力。同时,稳固襄阳、樊城防线,安抚流民,囤积粮秣,修缮城防。”
“待后方稳固,军心可用,再以雷霆之势,北上逐寇!岳卿,此事,便着落在你身上。”
“臣遵旨!” 岳飞肃然抱拳,他深知后方稳固是北伐根基的道理,整军、练兵、筹划北伐路线……千头万绪己在胸中飞速盘算。
“韩卿 ”赵瑗又看向韩世忠,“东路金兵虽受中路败绩影响,但实力未损,你部仍需严密监视,加强淮东防务,同时伺机出击,牵制其兵力,使其不得全力支援中路。”
“待岳卿整军完毕,你东路大军,需做好随时策应、东西并进的准备!粮秣军需,户部与转运司会全力保障。”
“陛下放心!”韩世忠胸膛一挺,声若洪钟,“有俺老韩在东边看着,保管那些金狗不敢动弹!只要鹏举那边一声令下,俺立刻提兵杀过去,给他来个两肋插刀!”他拍着胸脯保证,唾沫星子差点又飞出来。
韩秀君在一旁听着这些军国大事,小脸上满是认真,虽然很多细节听不懂,但知道是在商量打金狗,大眼睛里也闪着兴奋的光。
岳安娘则微微垂眸,安静地听着,心思却有一半牵挂在赵瑗那受伤的左臂上,指尖无意识地着袖中藏着的一个小瓷瓶——那是她随身携带的上好金疮药。
正事议定,紧绷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稍松了几分。
韩世忠看着自家女儿韩秀君那副努力“装乖”却掩不住眼中跃跃欲试光芒的模样,再看看身旁岳安娘娴静温婉、宛如雨后新荷的姿态;
韩世忠那张饱经风霜的粗犷脸庞上绽开一个爽朗的笑容,对着赵瑗道:“陛下,看这俩丫头!”
他大手一挥,指向两个少女,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亲昵和感慨,“一个猴儿精似的,片刻坐不住,恨不得立时上房揭瓦去!另一个呢,跟画里走下来的仙女儿一般,文静得紧。”
韩世忠嘿嘿一笑,带着追忆的神情,“说起来,她们小时候在临安行在,可不就是官家的小尾巴?整日里跟在东宫屁股后头转悠。安娘小妮子给官家磨墨递笔,秀君这野丫头就缠着官家讲古,非要学射箭……嘿!这一晃眼的功夫,都成大姑娘了!”
赵瑗的目光随着韩世忠的话,再次落在这两位少女身上。韩秀君一听父亲提到自己缠着“瑗哥哥”学箭的糗事,小脸微红,却立刻挺首了腰板,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亮晶晶地望向赵瑗。
岳安娘则是在韩世忠提到“磨墨递笔”时,白皙的脸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如同染了胭脂。她飞快地抬眸,水盈盈的目光与赵瑗的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那眼神里含着羞怯,也有一丝深藏的、跨越了时光的熟稔关切。
她旋即又像受惊的蝶儿般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连小巧的耳垂都红透了,那份少女情态,比任何话语都更动人。
那些属于原主、也部分融入赵瑗记忆深处的模糊画面,被韩世忠的话语清晰地勾勒出来:春日暖阳下,安静坐在廊下,小手认真地为他磨墨,偶尔偷偷抬眼看他习字的素衣小安娘;
还有那个穿着红彤彤的骑装,像只小雀儿般围着他叽叽喳喳,缠着他教射箭、眼睛瞪得溜圆听他讲故事的秀君……
那些褪色的、带着旧宣纸般暖意的画面,与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重叠,一股久违的、属于“赵瑗”而非“靖武皇帝”的温情,悄然漫上心头。
赵瑗目光温和地看向岳安娘,声音比刚才议政时明显放柔缓了许多:
“安娘沉静秀雅,心细如发,确如韩卿所言,有大家风范。”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对故人的温和,“记得临安春日,廊下习字,若非你常备的墨锭和镇纸,朕的字怕是要更歪几分。”
这小小的调侃,带着亲昵的回忆,让岳安娘的头垂得更低,脸颊的红晕却更深了,唇边却忍不住漾开一丝羞涩又甜蜜的笑意。
接着,赵瑗的目光转向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韩秀君,眼中掠过一丝笑意,语气带着几分戏谑:“至于秀君……”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小丫头瞬间紧张起来的神情,“朕倒记得,某人第一次拉朕的硬弓,弓弦回弹,差点把自己的小下巴磕青了,抱着胳膊疼得首掉眼泪,还硬说是不小心撞的。”
这毫不留情的“揭短”,让韩秀君“啊呀”一声,小脸涨得通红,跺着脚娇嗔道:“陛下!那都是……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臣女现在可厉害了!”
那副又羞又急的模样,引得一旁的韩世忠哈哈大笑,连素来严肃的岳飞,嘴角也微微上扬。
赵瑗看着韩秀君气鼓鼓又带着点小骄傲的样子,眼中笑意更深:“好,那朕便等着看你日后在战场上的英姿。”
他随即看向两位少女,语气温和却带着关切:“襄阳初定,城中尚不安稳,你们更要小心谨慎。安娘,秀君,切记听你们父帅安排,莫要乱跑。”
“臣女谨记陛下教诲。”
“是,陛下”
岳安娘和韩秀君同时敛衽应道,一个声音轻柔如风,一个清脆如铃。
“嗯,” 赵瑗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变得沉稳,看向岳飞和韩世忠,“襄阳百废待兴,岳卿,韩卿,整军、防务诸事繁杂,就劳烦二位了。”
“臣等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 岳飞和韩世忠肃然抱拳。赵瑗刚才流露的温情并未削弱他的威严,反而让这份托付显得更加厚重。
岳飞转身,步伐沉稳而坚定。经过岳安娘身边时,他脚步微顿,看着女儿脸上尚未褪尽的红晕和眼中明亮的光彩,心中既感欣慰又有一丝复杂。
他低声嘱咐:“安娘,随为父回营,莫要打扰陛下处理政务。” 话语简短,却蕴含着父亲的慈爱与身为臣子的分寸。
“是,父亲。” 岳安娘乖巧应声。她再次抬头看向赵瑗,眼神清澈,带着深深的关切。
她随着父亲转身离去,月白色的裙裾在门槛处轻轻拂过。
韩世忠也一把揽住还想跟赵瑗再说点什么的韩秀君的肩膀:“走了丫头!陛下日理万机,没空听你显摆箭法了!跟爹回营,爹给你讲讲今天怎么砍的金狗!” 他半哄半拽,声音洪亮。
“爹爹!您又这样!”韩秀君不满地抗议着,但还是顺从地被父亲带着往外走,临出门前不忘回头冲着赵瑗大声道:
“官家!等你有空了,臣女一定射给您看!保管比小时候强百倍!” 清脆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活力,回荡在大堂,然后随着父女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那充满生气的喧闹声远去,大堂似乎瞬间安静了许多,远处伤兵的呻吟和号令声又清晰起来,提醒着这里仍是战后的统帅之所。
赵瑗独自端坐,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左臂甲胄的凹痕。刚才那短暂而鲜活的插曲,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缕阳光,虽短暂,却真切地温暖了冰冷的潭水。
他嘴角那抹未散的笑意,柔和了眉宇间连日征战的疲惫与肃杀。
然而,就在侍立的内侍以为陛下要休息片刻时,一个纤细的身影,带着轻微的喘息,再次出现在侧门处。
是去而复返的岳安娘。
她白皙的脸颊因小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气息微促。她手中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青瓷药瓶,目光在触及赵瑗左臂的甲胄时变得坚定。
她快步走到阶下,再次行肃拜礼,动作依旧端庄,声音却带着一丝因急促和关切而起的轻喘:
“陛下恕臣女唐突,”她抬起头,清丽的脸上带着不容错辨的担忧,“臣女……方才退出时,心中实在难安。陛下臂甲受损,恐伤及筋骨血脉,万不可轻忽。此乃家父营中秘制、疗伤极效的‘玉真散’。”
她双手稳稳地托起药瓶,目光恳切而坦荡地迎向赵瑗,“恳请陛下,为社稷万民计,务必用此药稍作敷治!”
赵瑗看着阶下跪着的少女,看着她因奔跑和急切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纯粹至极的关切。
他的眼神彻底柔和下来,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声音低沉而温和:“安娘……” 他叫了她的名字,带着久违的熟稔,“起来说话,你我相识多年,不必如此多礼。”
岳安娘依言起身,依旧捧着药瓶,目光殷切。
“我知道了。” 赵瑗看着她,语气带着安抚,“一点皮肉震伤,无碍筋骨。不过……”
他看着少女眼中瞬间涌起的焦急,话锋一转,“既是安娘一片心意,又是岳帅军中良药,我便收下了。”
“让你如此奔波挂念,是朕疏忽了。” 这最后一句,带着显而易见的珍视。
岳安娘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和释然,水光潋滟,她连忙道:“陛下言重了!臣女只愿陛下圣体康宁!”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小的青瓷瓶放在御座前最靠近赵瑗的位置。
赵瑗眼神微动,仿佛也被带回了临安岁月:“”
“如今,朕亦盼你平安”赵瑗温声道:“快回去吧,莫让岳卿久等担心。路上小心。”
“是!臣女告退!陛下……千万保重!”岳安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是喜悦,也是安心。
她再次深深一福,深深地看了赵瑗一眼,才转身快步离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月白的身影轻盈地融入门外渐深的暮色。
那小小的青瓷瓶,静静地立在那,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仿佛承载着少女沉甸甸的心意和跨越战火的温暖。
赵瑗的目光在那药瓶上停留片刻,指尖轻轻着左臂的伤处,一丝真实的暖意从指尖蔓延至心间。
他深吸一口气,那份因温情而稍显柔软的眼神,重新凝聚起帝王的锐利与担当,声音沉稳清晰地响起:
“传尚书左仆射李纲,枢密使王庶……即刻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