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间,江南某小镇。
“老板娘!就多给一勺糊糊吧!孩子饿得首哭哇!” 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个干瘦的娃,声音都带了哭腔。
“哎哟我的大妹子!” 临时支起的粥棚后面,围着灰扑扑围裙、头发随意挽着的曲瑶,眉头拧得跟麻花似的,她掂了掂手里那把豁了口的破木勺,“不是我不给!你看看今天领粥的街坊!排了多少里地了?这点糊糊,匀匀就真没啦!明天……明天我再去想办法,行不行?” 她嗓门不小,带着点泼辣劲儿,却又含着深深的疲惫。
天杀的世道!旱了涝,涝了又闹倭寇。流民像潮水一样涌到这还算平静的小镇,曲瑶这间靠着后巷门脸、半卖半送的小医馆,就成了好些人最后的指望。粥棚是她自掏腰包勉强撑着的,药材更是金贵,好些都是她趁着夜色溜回终南山,悄悄从本体附近“挪”来的,还得小心避开偶尔路过的三界司巡查——虽然最近那些家伙似乎对她这种“扎根凡间当大夫”的违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婆婆!二文钱一个菜团子,不能再少了!再少我就吃土了!” 旁边巷口卖粗粮团子的老汉也扯着嗓子喊。
“小气鬼!以前一文钱仨!” 一个老婆婆嘟囔着走开。
“婆婆!以前是以前!现在米价比肉贵啦!”老汉无奈地摇头叹息。
曲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前是挥之不去的尘土和绝望。她把最后一勺浑浊的糊糊舀进妇人的破碗里:“快给孩子吃吧。明天……我给你们弄点草根汤,好歹能顶顶。”
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曲瑶看着空荡荡的大木桶,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转身钻进挂着一块写着“济世堂”旧木牌的门后。
小小的医馆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光线昏暗。几个病恹恹的病人或躺或坐,低声呻吟着。一个半大少年,叫石头,是她捡来的小帮手,正蹲在炉子前小心翼翼地扇着火,锅里黑乎乎的药汤咕嘟咕嘟冒泡。
“阿姐!你快来看!三号床那个发烧的阿伯好像更烫了!” 石头回头喊她,脸上蹭了几道黑灰。
“就来!” 曲瑶麻利地挽起袖子,走到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床边。她伸手探了探老人的额头,眉心皱得更紧了。“石头,拿湿布巾来!再用冷水给他擦擦手心脚心!药还得再熬一会儿。” 她一边吩咐,一边熟练地检查着老人的脉搏,手指在枯瘦的腕间停留,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感觉不到的灵力悄悄渡了过去,维持着老人快要熄灭的生命之火。这是在刀尖上跳舞。玄冥那冰冷的面具仿佛总在不远处警告她干扰生死的后果,可让她看着这些人煎熬等死?她做不到。
“哎!” 石头脆生生应了,手脚麻利地去打水。
日子就这样在焦头烂额中流过。曲瑶的医术在这乱世里倒成了金字招牌,甭管是刀伤箭疮、瘟疫热症,还是饿出来的水肿,到她手里,总能多一份活下去的希望。代价是她那本就因连番损耗而虚弱的本体,又添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灰败——她剩下的本命花,只剩下一瓣半了。那半片,是上次轮回裂隙中强行护持自己时留下的残迹,悬在她的灵台中,脆弱得让人心颤。
这天傍晚,天阴沉得厉害,像要塌下来。医馆里难得的病人少些了,曲瑶正坐在小板凳上,就着窗缝透进来最后一点光,小心翼翼地分拣着草药。
“姐,下雨了。” 石头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稀稀拉拉开始落下的雨点。
“嗯。” 曲瑶头也没抬,“关好窗,别让湿气进来沾了药材。”
她话音刚落,一阵杂乱急促的马蹄声混合着人的嘶吼由远及近,打破了小巷的宁静!
“大夫!大夫救命啊——!!!”
一个浑身湿透、甲胄破烂的军汉连滚带爬地冲进医馆,差点把门口的小药架撞翻!他脸上又是泥又是血,眼睛瞪得血红:“快!快救命!将军中箭了!箭上有毒!”
紧接着,几个同样狼狈不堪、浑身浴血的士兵抬着一张门板冲了进来!门板上的人被厚重的湿布盖着大半身子,只露出一张糊满血污和泥泞、惨白如纸的脸,和胸前插着一支深入胸膛的、微微颤动的、缠着诡异黑色布条的羽箭!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雨水特有的土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小小的医馆!
那瞬间的冲击力,让刚准备分拣草药的曲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手中的草药“哗啦”一下散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不是因为血腥,不是因为伤重——那张沾满血污的脸,虽然苍白如纸,虽然被血水模糊了眉眼……但那熟悉的轮廓……那无数次在她生命轮回中刻下的模样……
嗡——!
一股巨大的眩晕感猛然袭来,仿佛有人在她脑袋里狠狠敲了一记闷钟!她身子晃了一下,手指死死抠住了旁边的药柜边缘才没倒下。是雨水太冷?还是草药味太冲?她那颗沉寂了几十年的心,在看见那半张脸的刹那,重新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花瓣的印记在灵魂深处灼烧!
“愣着干什么!快救人啊!” 军汉见曲瑶呆立不动,急得嘶吼起来,眼睛都快瞪裂了,“将军为了掩护我们撤离才中的埋伏!毒箭……他们说这毒很霸道!撑不了多久的!” 他的声音带了绝望的哭腔。
石头的脸也吓白了,但还是赶紧冲上来帮忙铺床,手都在抖:“阿……阿姐?快……快放床上!”
曲瑶猛地回过神,眼中复杂的情绪瞬间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医者的专注和本能。不能慌!他在流血!那箭在胸口!有剧毒!
“抬进来!轻点!石头,打热水来!所有干净的布都拿来!酒!烈酒!”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住了现场的混乱和恐慌。她一个箭步冲到门板旁,和士兵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伤员挪到简陋的木床上。
凑近了看,那张脸在摇曳的油灯下轮廓更加清晰。额头,鼻子,紧抿的嘴唇……是他!是他!曲瑶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几乎是屏住呼吸,用沾水的湿布,极其小心地擦拭掉他脸上厚厚的血污和污泥。
随着污迹褪去,那张熟悉的、英挺的、此刻因剧痛和失血而显得有些脆弱的面容彻底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汗水顺着曲瑶的额角滑落,混着她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东西。
是他。这一次,是披甲执锐、浴血沙场的将军吗?
“姐……” 石头递过来消过毒的剪刀和镊子,声音带着担忧,他看着曲瑶眼中瞬间蓄满了水光,却硬是咬着牙不让它掉下来,只觉得奇怪又心疼。
曲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伤者沾满血、紧紧黏在伤口周围破碎的衣甲。动作又稳又快,像无数次演练过那样,仿佛床上这个人,和外面任何一个急需救治的伤员没什么两样。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里的汗,快要把剪刀柄都浸湿了。
伤口触目惊心!箭簇深陷在胸骨旁的位置,被染黑的皮肉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臭味。这毒……果然刁钻!
“将军伤得怎样?大夫!您说句话啊!还有救吗?” 那个领头的军汉半跪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曲瑶的动作,焦急万分,恨不得以身相替。
曲瑶没立刻回答。她探了探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又仔细检查了伤口周围的皮肉颜色和温度。
“箭有倒钩,嵌得很深。毒性己开始蔓延,脉搏很弱……”她的声音带着医者的冷静分析,只有石头看到她搭在床沿的另一只手,指甲深深陷进了木板里,“备好热水、烈酒和干净布巾。石头,把我药箱最底层那个黑陶小药瓶拿出来。还有,让所有人都安静,出去!你留下帮我!” 最后一句是对那军汉说的。
“只要能救将军!让我干啥都行!” 军汉立刻拍胸脯,驱赶着其他几个焦急的士兵退到门口去。
小小的医馆里只剩下三个人沉重的呼吸声、药汤在炉火上翻滚的声音,以及油灯灯芯爆裂的细微“哔剥”声。
浓重的血腥气中,曲瑶小心翼翼地用烈酒清理着伤口周围的皮肤。那熟悉的容颜就在她眼前,眉头因剧痛而紧锁,即使在昏迷中,那轮廓依旧让她的心揪作一团。一千年的寻找,几世刻骨铭心的别离,此刻却以这种方式重逢。他浑身血污,命悬一线。而这一次……她该怎么办?
她的手稳得惊人,开始施针护住心脉要穴,动作精准快速。
“你们将军……叫什么名字?” 她一边专注地处理伤口,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那个帮忙固定将军身体的军汉。眼睛紧紧盯着伤口,不敢看那人的脸。
军汉立刻挺首腰板,语气带着崇敬:“回大夫!我们将军姓赵,名承志!乃新任的抗倭营参将!这次是中了倭寇的埋伏!那些矮矬子,太卑鄙了!放冷箭!” 说起倭寇,他咬牙切齿。
赵承志……曲瑶在心中默念,带着一丝茫然和宿命般的沉重。
“赵将军……成家了吗?” 她继续问,捏着银针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家中可有夫人、父母?若有家人在侧,兴许将军的求生意志更强些……”
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这一世的他,可曾有了自己的家?她害怕听到答案,又迫切地想知道。
那军汉一拍大腿:“嗨!我家将军是出了名的忠孝两难全!上有老父在堂,家就在邻县!夫人……哦,有!将军夫人贤惠着呢!还有一位刚会走路的小姐,可爱的紧!将军夫人心善,常常带着小姐在城东施粥呢!”
“咔哒!” 曲瑶手中用来处理细小创口的银质止血钳,轻轻磕在了旁边的白瓷药碗上,发出一声脆响。
城东……夫人……小姐……
军汉后面的话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幕,嗡嗡地听不真切了。油灯跳跃的火苗模糊起来。曲瑶只觉得胸腔里那颗之前还疯狂跳动的心,骤然沉入了冰冷的深渊,一片死寂。
手腕深处那片仅存的本命花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微微卷曲的边缘似乎又枯焦了几分。
他……这一世,有妻有女了?一个完整的、属于人间的家……
外面,一声惊雷炸响,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敲打着医馆那扇破旧的窗户纸,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啪嗒声,像是敲在了曲瑶空旷的心上。
屋子里只剩下炉火煎药的咕嘟声,单调得令人窒息。曲瑶低下头,更加专心地去清理那要命的毒创口,沾着血污的手指稳得像磐石,只是没人看见,她长长的睫毛飞快地颤动了几下,沾上了两滴过于沉重的雨露。
石头端着一碗刚凉好的药,怯生生地站在旁边,看着自己一向泼辣坚韧的阿姐,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灯影下的阿姐,背影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难过。他小声地问:
“阿姐……药凉了。将军……能喝吗?”
“……能。” 曲瑶的声音隔着水汽,有点哑,她没有抬头。
窗外,雨声如瀑。
天,彻底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