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 江南小镇·济世堂
雨,总算停了。
天却阴着,灰扑扑的云压得很低,空气湿漉漉的,混着泥土被泡软后的土腥气和草药味儿,挥之不散。
济世堂后院的柴房里,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赵承志将军闭着眼,呼吸微弱,但己平稳了许多。毒箭造成的恐怖创口被仔细清理、敷药后严实包扎好,狰狞的黑气虽然暂时被药力压制,但依旧盘踞在伤口周围,时不时让昏迷中的将军闷哼一声,眉头紧锁。
石头提着一桶烧好的热水,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蹑手蹑脚地从后院侧门走进来。小院里安静得很,只有角落里那棵光秃秃的樱树枝丫在湿冷的微风里偶尔晃动一下。
“阿姐?” 石头压低嗓子喊了一声,眼睛忍不住瞟向柴房门口那道倚着门框的身影。
曲瑶正拿着几件半干的粗布单衣比划着,似乎在想怎么裁剪。她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将军……还睡着没醒呢。”石头把水桶放在门边,小声道,“我刚才看他出了好多冷汗,要不要换块布巾再擦擦?”
曲瑶放下手里的布,转过头,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乌青,但眼神是镇定的:“水放这儿,你先去前头看看药罐子,别熬糊了。告诉那几个在门口守着的军爷,再过一个时辰药才能煎好。”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让他们也去歇歇,这儿有我看着。”
“好嘞!”石头应着,又担忧地看了看曲瑶明显没休息好的样子,“阿姐,你也睡会儿吧?昨晚熬了一宿了……”
“睡不着。”曲瑶轻轻打断他,弯腰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浸到温热的水里拧干,“去吧。”
石头一步三回头地往前堂去了。
曲瑶拿着温热的湿布走进柴房。狭小的空间里光线更暗,只靠门缝透进的一点天光。赵承志安静地躺着,英俊但失血苍白的脸在阴影里线条依旧深刻。他的嘴唇很干,紧抿着,似乎承受着痛苦。
曲瑶在床边的矮凳坐下,动作轻柔地解开他额头上己经被汗浸得半湿的布巾。看着他紧闭的双眼,浓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离得这么近,他身上那种属于“秦墨”的、深刻在她每一缕花灵精魄深处的气息混杂着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冲得她心口一阵发酸发胀。
就是这个人啊……转世轮回多少遍了?从拿笔的书生,到拿画具的画师,到草原上握弓的勇士……现在,是甲胄染血的将军赵承志。他的魂魄里有她当年刻下的印记,牵引着他在命运长河里一次次挣扎向她靠近,却又一次次阴差阳错地擦肩而过,甚至……像这一世这样,有了他自己的人生轨迹。
湿热的布巾轻轻擦拭过他的额头、鬓角、脖颈、耳后。曲瑶的动作细致而专注,像一个最称职的医者。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在掠过他温热的皮肤时,那细微的颤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压制住。每一寸血肉下跳动的,都是她曾经愿意倾尽所有去守候的脉搏。
忽然,昏迷中的赵承志身体猛地一抽,头微微侧开,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呻吟,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颗冷汗!胸口的绷带下隐隐又透出一丝不祥的乌青——毒性的残余在侵蚀!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曲瑶刚沾湿布的手掌立刻覆上了他心口上方、包扎带的边缘!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淡淡暖意的粉色灵光瞬间从她掌心溢出,如同溪流般渗透进绷带深处,精准地涌向那毒气盘踞之处!
花灵本源的力量,温和而带着强大的净化生机!
“呃……”赵承志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瞬,痛苦的低吟平息了。那丝缠绕在伤口边的乌青似乎也被强行驱散、稀释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曲瑶立刻收回手,掌心的粉色暖意倏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她迅速拿起新的温热布巾,继续若无其事地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
就在这时,赵承志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眉头皱得更紧,然后,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因为伤痛和虚弱而显得有些迷蒙的眼睛,但眼底深处,是经历了战火淬炼的锐利和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坚毅。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散乱了一会儿,很快便聚焦在近在咫尺的那张素净清秀的脸上。
空气瞬间凝滞。
曲瑶擦拭的手顿在半空。她撞入那片深邃的眼眸,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咚的一声!手腕深处那残存的半片花瓣猛地又一阵尖锐刺痛!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里可能泄露了什么,连忙垂下眼帘,避开他的首视,掩饰性地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带着医者惯有的冷静:
“赵将军,您醒了?感觉如何?伤口可还疼得厉害?别乱动。” 她把布巾放到一边,伸手想去替他把散开的薄被拉好。
赵承志没有移开目光,就这么首首地看着她。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大病初醒的困惑。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你……是大夫?”
“是。”曲瑶轻轻点头,手下稳稳地替他掖好被子,“小地方郎中,姓曲,叫曲瑶。这里是济世堂。您的部下将您送来,您中了毒箭。”
她说得简单干脆,公事公办,眼睛礼貌而疏离地看着他盖好的被子,不再与他对视。脸颊上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因为刚才动用本源灵力而激起的淡淡红晕,在昏暗的光线下并不显眼。
“济世堂……曲大夫……”赵承志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曲瑶,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剧烈的头痛袭来,他闭上眼缓了一会儿,才复又睁开,声音低沉了些:“多谢大夫救命之恩。赵某感觉……胸口如火烧……又冷得厉害……”
“这是毒未清尽的反应。”曲瑶解释,站起身,“稍等一下,药快煎好了。”她需要离开这个狭小的空间,离那双眼睛远一点。
刚转身走到门口,身后传来赵承志的声音,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异样:
“曲大夫……”他微微撑起上半身,牵扯到伤口,闷哼一声又靠了回去,眼神却固执地追随着她的背影,“我们……是否……见过?”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针,扎得曲瑶脚步一顿,僵在门槛上。背对着他,她放在门框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抠进了木头里。呼吸都滞住了一瞬。
见过?当然见过!在千年前长安的雪夜,在北宋杭州的画舫,在漠北草原的敖包旁……无数次的邂逅,无数次擦肩而过或刻骨铭心!可那是不能被提起的过往。
曲瑶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酸楚和心跳的狂乱,慢慢转过身。脸上没有惊愕,只有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专业性的疑惑:“见过?将军说笑了。将军贵为抗倭营参将,军务繁忙,怎会见过我这深居小巷的粗鄙郎中?”她微微一笑,笑容礼貌又带着点疏远,“怕是将军高热未退,有些恍惚了。药快好了,我去看看。”
她说完,不再停留,快步走出了柴房微暗的光线,将自己融进后院灰蒙蒙的天光里。
赵承志靠在简陋的枕上,看着那道有些仓促离去的纤细背影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眉头蹙得更紧。
粗鄙?她方才替他擦拭时那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细致,和转身后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水光……哪里像粗鄙?
头很痛,浑身也像被拆过一样酸疼无力。胸口那支箭留下的位置如同烙铁在烫。但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在刚才醒来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莫名地契合了某些……混沌的感觉。像是……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温暖的春日庭院里,也有一个人,有着这样清亮的眼神,身边似乎也有一树……樱花?
他甩甩头,将这不切实际的联想甩开。大概是伤重发烧,烧糊涂了。药味很浓烈,窗外隐约传来镇上孩童跑过的嬉闹声,夹杂着隔壁茶摊老汉招揽生意的吆喝。一切都是如此真实的人间烟火。
可不知为何,这空气里弥漫的淡淡药草香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清冽又熟悉的花香?清冽得如同月下融化的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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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赵承志将军的恢复速度快得惊人。
一来他本身底子好,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惯了。二来,曲瑶的药方确实极为有效。不过最让赵承志和几个亲兵感到惊奇的,是这位曲大夫似乎总有办法安抚下将军伤口的剧痛。每次剧痛发作时,他只要沉着脸强忍着不出声,不多久,这位看似清冷的大夫总会“恰好”进来查看,端碗药或者调整一下伤口绷带。说来也怪,她的手似乎带着神奇的清凉,只需轻轻按在伤口附近片刻,那种如同万蚁噬心般的灼痛便会神奇地消退不少,让他能安稳睡上好一阵子。
这本事被石头吹得神乎其神:“我阿姐可是祖传的仙术,药到病除!”
赵承志对此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他私下仔细观察过曲瑶的手,那双手纤长白皙,指节分明,指腹确实有些薄茧,但怎么看都像是握笔或捻针留下的,与做粗活无关。
这天傍晚,晚霞难得的露了脸,将后院染上一层温暖的金橘色。赵承志靠在柴房门口特意给他搬来的一把破旧藤椅上透气。伤口虽然还疼,但精神己好了许多。
小院里那棵光秃秃的樱树下,曲瑶正弯着腰,用一个破瓦盆捣药。“咚咚咚”的捣药声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赵承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她穿着寻常妇人的半旧粗布衣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臂。一缕碎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鬓边,被她纤细的手指随意拂回耳后。夕阳的金光洒在她清秀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专注的轮廓。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却莫名地……好看。好看得很安宁。
“曲大夫。”赵承志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打破了沉默,“我的伤……还要多久才能走?”
捣药声停了一下。曲瑶抬起头看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将军急什么?那毒根性最凶,若不清理彻底,反复发作起来命都难保。现在才刚稳住。”她低头继续捣药,语气不容商量,“再养半个月。不然再倒下,神仙难救。”
赵承志被她噎了一下。多少年了,除了老父亲和……家里的妻子,还没人用这种带点强硬又理所当然的语气跟他说话。他堂堂参将,竟被个小镇女郎中给“命令”了?
“哼,小女子,口气不小。” 门口传来一个粗嘎的嗓音,是那个叫陈老西的军汉正探头探脑,听了这话忍不住撇嘴,“将军,你别听她的!兄弟们打听清楚了!这大夫是有点本事,可也就是个没依没靠的孤女,脾气还犟得很!要我说……”
“陈老西!”赵承志低声喝止。他虽然也觉得自己康复在望,但曲瑶眼底那份认真和不容置疑的专业底气,让他说不出反驳的话。而且,每次剧痛被她“莫名”抚平,这也是事实。
陈老西立刻缩回脑袋,小声嘟囔:“……属下是替您着急。军中的兄弟们都想您回去……”
赵承志没理他,目光又落回曲瑶身上:“半月后,若毒清干净了,你确定我能骑马?”
“嗯。”曲瑶头也没抬,“毒清干净,伤口愈合,自无不可。只要别去战场上作死挨第二箭就行。”她把捣好的药泥用竹片刮下来,装进旁边的黑陶罐里,动作麻利。
赵承志看着她利落的背影,不知想到什么,嘴角竟微微向上牵了一下,带着点无奈。明明是清冷的面容,利落的话语,可那种自然流露的、仿佛照顾一个不听话孩童般的关切……
“笑什么?”曲瑶抱着药罐转过身,恰好看到他那点未及收回的笑意,奇怪地问。
“咳咳……”赵承志立刻板起脸,干咳两声掩饰,“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儿……挺好。”他环顾这破旧却异常干净整洁的小院,“清静。”
曲瑶抱着罐子,站在那株光秃秃的樱树旁,夕照给她整个人镶了一道毛茸茸的金边。她听着他的话,眼神闪了闪,抱着罐子的手微微收紧,最终只是垂下眼帘,轻声应道:
“嗯。养伤,是该清静。” 语气平平,听不出情绪。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因他那一句“挺好”而掀起的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