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 江南小镇·济世堂附近庭院
日子像溪水一样,不紧不慢地流淌。
赵承志将军身上的毒是清得差不多了,但胸口的伤还得慢慢养。为了不叨扰济世堂前头的病人,也图个清静,赵承志的手下从镇上一户还算清闲的富户那里,赁了一个带个小院子的偏房让他搬过去静养。地方离济世堂不算远,曲瑶每天都会提着药箱去复诊换药。
这院子不大,但胜在干净,院角还种着一株……樱树?只是如今深秋己至,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看着怪萧索的。赵承志搬来那天,抬头看了一眼那枯枝,莫名就皱了下眉头。
副将张奎正指挥两个小兵在院子里挂晾洗好的军旗,见自家将军盯着棵树发呆,笑道:“将军,您瞅这光杆子好看呢?这树看着蔫头耷脑的,怪没生气的,不如砍了当柴烧!”
“烧什么烧?”赵承志白了张奎一眼,走到那树下,用手拍了拍粗糙的树干,力道不小,“挺好的树,看着是旧伤多了点,熬过冬天,开春抽芽了就好。” 他自己也有旧伤,对这看着枯槁却仍挺立的树,不知怎么生出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张奎挠挠头:“哦……”
下午时分,天光正好,风也不大。赵承志嫌在屋里闷得慌,把椅子搬到院里那棵樱树下坐着,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拿着本不知道哪里搜罗来的破旧兵书翻看,其实也没看进去多少字。
院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曲瑶挎着个编得歪歪扭扭的小竹篓,里面放着她的药箱和一个小陶罐,走了进来。她还是那身半旧的素色布裙,头发挽得干净利落,只是额角沁着点细汗。
“赵将军,今天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得厉害么?” 她声音清清亮亮,目光习惯性地先落在他胸口敷药的位置。
“疼是还有点疼,不过能忍。没前几天烧心了。” 赵承志把兵书随手放在旁边的小木墩上,很自觉地把毯子往下拉了拉,方便她检查,“多亏曲大夫妙手回春。”
“将军客气。”曲瑶放下竹篓,拿出药箱准备工具。动作娴熟,像演练过无数次。
她俯身,解开他外袍的系带,动作小心地一层层揭开伤口上的绷带。刚愈合的皮肉依旧脆弱,微微凹陷的伤疤周围隐约能看到压制后留下的青黑色毒气痕迹。
“恢复得不错。”曲瑶仔细检查着,指尖带着医者特有的微凉触感,轻轻按压伤口边缘测试恢复程度,“看来赵将军身子骨真是铁打的。再有个十天八天,只要别做大动作抻着,结痂长实了就无大碍了。”
赵承志感觉被她微凉的指尖碰触过的地方有点痒,他努力端坐着不动,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低垂专注的眉眼上。这距离太近了,他甚至能数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淡淡的药草香气和一丝若有似无的……仿佛是错觉般的清冽花香混杂在一起。这花香……让他觉得很熟悉,很……安宁。
“咳,”为了打破这种莫名的气氛,赵承志找话题,“这树……真能熬过冬天?看着怪可怜的。” 他抬下巴指了指头顶光秃秃的樱树枝丫。
曲瑶正在处理绷带的动作顿了顿。她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快得抓不住,随即恢复平静:“嗯。它……很坚强。”
她的目光在那株枯枝上停留了一瞬,语气轻柔却笃定:“而且,它会开花的。即使在冬天。”
张奎不知啥时候凑过来了,正好听到这话,嘴快接了茬:“冬天开花?曲大夫,您是说胡话吧?哪有樱树冬天开花的?除非是仙树!哈哈!” 说完自己先乐了。
赵承志闻言也看向曲瑶,带着询问。
曲瑶没看张奎,只是低头继续手上的活,把干净的药膏涂在伤口周围的旧毒痕上,语气淡淡的,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肯定:“将军院里这棵,不一样。”
赵承志看着她的侧脸,再看看头顶的枯树,心头疑窦更深。他想起搬来那天就隐约觉得这院子不一般,格外安静,空气似乎也比别处更清冽些。难道……
一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怎么可能?大概是药效上来,脑子开始胡思乱想。
张奎也摸不着头脑,嘀咕着走开了:“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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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又过去几日。
赵承志的伤以惊人的速度好转着。他似乎也习惯了每天这个时候曲瑶的到来,有时甚至会提前把椅子搬到树下坐好等着。
这天,曲瑶来得比平日稍晚些,进来时神色似乎有些疲惫。她照例诊查换药,动作依旧麻利专注。
赵承志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灰,忍不住问道:“曲大夫,你脸色不太好?可是济世堂又忙了?流民病患很多?”
曲瑶敷好药,正在帮他整理衣襟,闻言动作没停,声音有些低:“是有些累。不过习惯了。将军不必挂心,我自己开的药,吃几副就好。” 她没提的是,昨夜为了压制赵承志体内因昨日突然阴沉天气而蠢蠢欲动的最后一点残余毒息,她几乎耗了一整晚心神。
正说着,张奎和另一个亲兵陈虎脚步匆匆地从院外进来,两人脸色都相当难看,带着风尘仆仆的焦灼。
“将军!”张奎喘着粗气,语速飞快,“有麻烦!真出事了!”
赵承志神色一凛,立刻坐首了身体:“说!”
陈虎接口,声音愤懑:“刚接到前线兄弟冒死送来的密报!离咱们镇大约百多里的那个屯田营!就是靠海的那个!昨天夜里……让人端了!”
“什么?!”赵承志嚯地站起,牵动了伤口,痛得他“嘶”了一声,眉头紧锁。
曲瑶下意识想上前扶他,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缩了回去,只紧紧握住自己腰间的药箱带子。
“倭寇干的?”赵承志声音冷得像冰。
“就是那帮狗日的!”张奎恨恨地吐了口唾沫,“但不是正面打!邪门得很!屯田营的兄弟说,天刚擦黑,营里就开始有人不对劲!先是说胡话,指着没人的地方嚷嚷见鬼了!后来好些人跟疯了似的,自己打自己,或者对着空气乱砍,砍得血肉模糊还不自知!还有的人……眼一闭就倒下了,掐都掐不醒!”
曲瑶听着,眉头越拧越紧。
陈虎补充道:“太邪乎了!我们的人混进逃难的人群里摸过去瞧了!营盘附近找到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黑色的,画在石头上!还有扎了针的草人娃娃!扔得哪都是!”
“草人娃娃?黑色符咒?” 赵承志眼中精光一闪,想起了什么,“和刺杀我那毒箭上的黑布纹路相似吗?”
“将军英明!”张奎一拍大腿,“像!就是一个路子的歪门邪道!附近渔村的老人说,这是倭人用的邪术,叫……叫什么‘噬魂阵’!专害人心神,让人发狂自戕或者沉睡不起,最后抽走魂魄!”
噬魂阵!
一股寒气从众人心底冒起。曲瑶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她想起古籍中模糊的记载,那是一种极为阴损的阵法,需以生魂为引……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院子里那棵樱树的方向,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忧虑。
“将军!恐怕这帮倭寇的目标不止是屯田营!” 张奎语气急促,“他们是冲着您来的!或者……想搞乱咱们后方!咱们得尽快通知县里府里,还得……”
“走!” 赵承志果断下令,“张奎!立刻备马!点一队精悍兄弟随我……”
“将军您的伤!”曲瑶和一首焦急站着的陈副将几乎同时出声阻止!
赵承志脚步顿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胸口的剧痛。他低头看着己经被包扎好的伤口,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和不甘。
“将军!”曲瑶快步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急迫和恳求,“您体内的余毒未清,伤口也才刚结了一层薄痂!噬魂阵阴毒无比,若您心神受创,这毒立刻就能要您的命!您这样贸然前去,不是破敌,是送死!”
她仰着脸,清亮的眼眸里是真实的焦急和担忧,那专注而强硬的态度,让赵承志心头狠狠一震。
张奎和陈虎也齐声:“将军!伤没好不能去啊!”
赵承志看着曲瑶眼中的水光(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最终重重地捶了一下旁边的樱树树干:“可恶!”
砰!粗糙的树皮震落了一小片灰。
赵承志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张奎!你带两个机灵腿快的,立刻把消息传出去!务必通知到县衙和最近的卫所!让他们严加防范!陈副将!加强镇上警戒!尤其保护妇孺老幼聚集之处!让弟兄们都提高警惕!遇到可疑符咒或草人,别碰!用火烧掉!”
“得令!”两人立刻领命而去。
院子里只剩下赵承志和曲瑶两人。他靠着樱树粗粝的树干,闭着眼,胸口因为刚才的剧烈情绪而急促起伏,牵扯得伤口一阵阵撕裂般的疼。
曲瑶默默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因为痛苦和愤怒而咬紧的牙关和苍白的脸色。
好半晌,赵承志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对上曲瑶那双依旧含着忧虑和坚持的眼眸。
他声音沙哑疲惫,带着点无奈:“我不去。我听大夫的。” 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曲瑶轻轻吸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似乎松懈了那么一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低声说道:“……将军院里这棵树……是个安魂定心的好地方。您……多坐会儿。”
赵承志看着她,再看看头顶光秃秃的、据说能在冬天开花的樱树。奇异的安宁感伴随着伤口的钝痛和风声吹过枯枝的微响,慢慢沁入心脾。
“嗯。我就在这儿坐着。” 他低声道,目光深邃,不知是在对树说,还是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