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 江南小镇·将军暂住院落
张奎和陈虎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空气里那股焦灼的意味却没有散去。
赵承志靠在那棵光秃秃的樱树上,胸口起伏着,牵动伤口的疼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一股憋闷和不甘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堂堂七尺男儿,护不住百姓,反倒躲在后方让人保护!他恨恨地又捶了一下树干,粗糙的树皮擦过手背,生疼。
“将军!”曲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断了他的自我惩罚,“坐下!伤口裂开就麻烦了!”
她快步上前,几乎是半扶半推地,让赵承志重新坐回那张破旧的藤椅里。她动作麻利,带着医者的干脆,但触碰到他手臂的力量却很轻柔。赵承志被她的力道带着坐下,对上她微微发红的眼圈和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关切,满腔郁愤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我……”他想说什么,道歉或是解释,喉咙却像被砂石堵住。
“别说话,别动。”曲瑶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只是更低哑了些。她迅速打开药箱,拿出一个熟悉的黑陶药罐,挖出一大块散发着浓郁清凉气息的药膏。她重新解开他衣襟,检查刚才因激动站立而可能撕裂的伤处。
这一次,她的手指在涂抹药膏时,仿佛无意识地在他的伤口边缘多停留了一瞬。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和药膏的清润,一丝几不可察的、极为柔和的暖意顺着指尖悄然渗入皮肤下方,精准地抚平着被剧烈情绪引动的残余毒息和伤口的隐痛。
赵承志只觉得那股火烧火燎的闷痛和头晕,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身体奇迹般地放松下来,一股莫名的宁静感包裹了他,甚至忽略了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指尖微光——那似乎是他的错觉?
他困惑地看向曲瑶。她正垂眸专注地处理绷带,浓密的眼睫像蝶翅般安静地低垂着,遮住了所有情绪。只有微抿的唇角和依旧苍白得有些透明的脸色,泄露着她此刻并不轻松。
“噬魂阵……”赵承志的声音低沉下来,不再那么急切,只剩下凝重,“曲大夫,你在兵书杂学上似乎颇有见地。刚才……你似乎知道那东西?” 他回想起她听到“噬魂阵”三个字时瞬间的变色。
曲瑶系好最后一根绷带,手顿住,目光落在赵承志胸前的绷带结上,仿佛在研究一个极其复杂的针脚。沉默了几秒,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像隔着一层雾气:
“略有耳闻。古书杂记里提过,是东瀛邪修一脉的歹毒阵法。以怨戾之气为引,辅以符咒邪物,惑乱人心神,激发心中最深处的恐惧或杀念,使人自相残杀或耗尽精气而死。若配合秘药……能无声无息夺取生魂,滋养施术者。”
她抬起头,迎上赵承志锐利探究的目光,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此阵凶险异常。不止是伤人身体,更蚀人心魂。将军若贸然闯入,就算能抗住刀枪,也绝难抵御那无形的魂魄攻击。更何况您体内余毒刚被压下,与那邪力一冲……” 她摇摇头,未尽之意不言而喻——顷刻间就能燃尽残余生机。
赵承志心中凛然。他想起了自己中的那毒箭。箭簇裹着诡异黑布,箭毒霸道阴寒,隐隐有种控制心神、侵蚀意志的力量。若非曲瑶医术超绝(或许……还有她那神奇的“安抚”?),他恐怕早就成了地上一具枯骨。那些符咒草人……或许就是施放这噬魂阵的媒介!
一股更冷的寒意从脊背升起。倭寇此番用计,歹毒至极!不仅是要杀人,更是要抽走生魂炼化邪功,或者……扰乱军心,制造恐慌?
就在这时,一个小兵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声音带着哭腔:“将军!不好了!县衙派人传信……东溪村……东溪村也出事了!”
“什么?!”赵承志猛地要站起,被旁边一首守着的陈副将一把按住。
小兵喘着粗气,满脸是汗和惊恐:“下午……就下午!说是好多人莫名其妙发起狂病!有打自己娃儿的!有说胡话跳到河里的!还有老人……好端端在屋里就躺下了,怎么叫都不醒!村长冒死带人去海边瞧了……也说看到一样的鬼画符!还有……还有……”小兵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海边的乱石滩上,插着……插着一个小小的草人娃娃!身上穿了件……好像是小孩的衣服……”
小孩的衣服?!
一股热血首冲赵承志头顶!东溪村!那是离屯田营最近的一个渔村!里面有……有他下属不少亲眷!陈老西的寡母就在那里!还有……
“张奎!张奎他娘和他妹子也在东溪村!” 陈副将失声叫道,脸色煞白!
院中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
赵承志只觉得胸口那股被压下的毒气瞬间翻滚起来!噬魂阵!那些畜生!竟然将屠刀伸向了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幼!伸向了为他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至亲!
“呃!”他捂住了胸口,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比伤口更痛的是心头那股滔天的愤怒和无力!他能想象张奎知道这个消息时的样子!他能想象整个军营兄弟们的悲愤!
曲瑶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赵承志身上那被压制住的淡淡乌青毒气,在他心神剧震、悲愤交加之下猛然被牵动,如同活物般瞬间弥漫开来,顺着血脉首冲心脉!他的脸上迅速浮起一层不祥的青黑之气,唇色发紫,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将军!” 曲瑶心脏狂跳!脸色瞬间变得比赵承志更白!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这噬魂阵的邪力如同引信,将他体内本就蠢蠢欲动的残毒彻底引爆了!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几乎是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那只沾着药膏的手猛地按在了赵承志的心口上方,就在旧伤疤的旁边!她的手心瞬间爆发出比刚才微弱“安抚”时强烈百倍、柔和却沛然的粉色光华!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股坚韧、磅礴的蓬勃生之气息!如同初春化雪的暖阳,霸道而温柔地强行灌注入赵承志的心脉!
“呃啊!” 赵承志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只觉得一股温暖纯净又无法抗拒的力量,如同清泉般涌入胸腔,死死顶住了那股疯狂肆虐的阴寒邪毒!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猛烈冲撞!但粉色光华占据了绝对上风,它以极快的速度包裹、净化、驱散着那黑色的毒雾!
这光芒只存在了一刹!
曲瑶在它爆发的瞬间就意识到不妙!强行动用如此本源之力压制凡人之毒,反噬立至!她只觉得手腕深处仅存的那半片残瓣骤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本就摇摇欲坠的残片瞬间黯淡了大半,边缘如同被灼烧般卷曲枯死!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喉口剧痛!
她强行撤回了力量!那粉色光华如同幻影般瞬间消散,快得让赵承志和陈副将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刚才好像有……光?
院子里突然静得可怕。
赵承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上那股可怖的青黑之气己经消散无踪,只剩下过度消耗后的苍白和虚汗。心脏处的剧痛和冰寒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温暖和疲惫。
他还捂着胸口,但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刚才体内那股剧烈的冲突和被强行压制的凶险!他甚至能感受到最后那瞬间流入心脉的奇异暖流……那不是药物能带来的感觉!绝对不是!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猎鹰般锁定了曲瑶!
曲瑶的脸色却比纸还白!她紧紧闭着嘴,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风中的枯叶般颤抖着。她正低头用微微发抖的手收拾着药箱,试图掩盖自己的异样。
“曲大夫……”赵承志的声音沙哑无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的视线牢牢钉在曲瑶脸上,看着她因强忍痛苦而微微颤动的唇角和她几乎撑不住而倚靠在药箱上的单薄身体,“刚才……那是什么?”
他的问题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空气凝固了。
曲瑶身体猛地一僵,收拾药箱的手指停在了半空。心在胸口疯狂地撞击,仿佛要挣脱出来。完了……他还是察觉到了!她用了太多的力量,根本无法完全掩饰!那瞬间的本源光华,对凡人来说可能短暂,对感知敏锐的赵承志来说,却是如此清晰的不同寻常!
院角那棵光秃秃的樱树,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着细长的枯枝,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仿佛也在屏息等待一个答案。
曲瑶没有抬头,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说什么?说我是花妖?说我在用自己的命在替你压制剧毒?不!不能认!认了,这一世的羁绊就变成了灾祸!认了,玄冥的警告……下一次魂飞魄散的警告……不是玩笑!
她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淡、几乎像错觉的、因为强压痛苦而显得有些僵硬的平静笑容。她没有看赵承志的眼睛,目光仿佛没有焦点地投向院墙外阴沉的天空:
“是药力。”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淡,却掩不住深处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将军体内两股气相冲,引动了脏腑剧痛。我用了秘制的金创保心散,药力霸道些,见效快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扣好药箱的搭扣,动作快得有些仓皇:“将军体内余毒应该……暂时无碍了。但切记!万不可再动大怒或去危险之地。按时用药,好好休息。”
她没有等赵承志的回应,仿佛急着逃离,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地提起药箱,转身就快步走向院门。
“曲瑶!”赵承志在她身后猛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不再是大夫,而是她亲口告诉他的那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急切和一种被刻意忽略的东西挑动起来的深深疑惑!
她的脚步顿住了,停在门槛处,背影单薄而僵硬。但她没有回头。
院子里只剩下萧瑟的风声吹拂枯枝的声音。
赵承志扶着藤椅站起身,看着那个迅速消失在门口、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开的背影,喉结上下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复杂、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叹息。
“药力……”他低语重复着她苍白的解释,低头看向自己安然无恙的心口。刚才那份如同实质涌入体内的、带着生机暖意的“药力”……
太像……太像梦里无数次守护过自己的……某种温暖而强大却最终消散的存在……
可怎么可能是她呢?一个普普通通的女郎中?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向院角那株在寒风中寂寥挺立的光秃樱树。一片枯叶打着旋,从最高那根细枝上悄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