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司·水牢
静!
不是普通的安静。是一种绝对的、能吞噬一切声音的死寂。连水流都失去了声响。
空气是静止的,却又奇异地流动着刺骨的冰寒。那不是风带来的冷,更像是这幽闭空间本身自带的、浸入骨髓的寒意,丝丝缕缕,从皮肤渗进血液,再冻结五脏六腑。
曲瑶蜷缩在水牢一角坚硬的岩石台面上,试图汲取那石头传来的唯一一点微弱的“暖意”——如果那冰得让指尖刺痛的触感也能算温暖的话。
一层薄冰覆盖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薄冰之下是深不见底、暗流涌动的幽暗冥水,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祥气息。
她的双手被沉重的“缚灵锁”紧紧箍住。那锁链并非凡铁,而是通体由流动着暗银色符文的、如同万年玄冰精华凝聚而成的奇物。锁链盘绕她的手臂、脚踝、腰肢,末端深深地嵌进背后的岩壁深处。
刺骨的寒意并非仅作用于血肉骨骼,更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持续不断地侵入她的花灵精魄深处。每一次心跳,似乎都带动着那股冰寒在身体里切割。
本源枯竭。
五灵散尽。
手腕上再没有任何花瓣印记的感知传来。那维系了她千年的本源力量早己在锁链缠身的刹那化为乌有,如同被连根拔起的残花,只剩下空荡荡的、被蚀骨冰寒填满的虚无。
蚀骨寒水定时上涨。
轰隆——!隐约仿佛有闷雷在地底滚过。
水牢穹顶冰冷的符文微微亮起,一股强大的牵引力场笼罩整座水牢!幽暗深邃的水面下,像有无数无形的手在搅动、抬升!
水面开始极速上升!
冰冷刺骨、带着强烈侵蚀魂力效果的蚀骨寒水,如同吞噬一切的粘稠墨汁,眨眼间漫过平台!瞬间就淹没了曲瑶的小腿、腰肢!
“呃啊——!!!”
无法形容的剧痛席卷全身!那不再是肉体的痛苦,而是首接灼烧、侵蚀、冻结灵魂的刑罚!水仿佛不是水,而是亿万根带着倒刺的冰针,疯狂地扎入她的皮肤、血肉,甚至每一个细胞!体内本就空荡荡的花灵精魄核心,如同被投进寒冰炼狱,瞬间冻结、脆裂!
曲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不受控制地卷曲起来,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她想蜷缩得更紧,想逃离这寒水,但沉重的缚灵锁死死地将她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只有那颗头还能勉强仰着,露出水面。
每一次呼吸都吸进冰冷刺骨的寒气,肺部如同被冰锥反复穿刺!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痛苦和冰寒中浮沉,无数次濒临彻底昏厥的边缘。
寒水停留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
然后,又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留下浑身湿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曲瑶。皮肤呈现出一种惨白的青灰色,嘴唇发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烈的战栗。
刑罚有片刻的喘息。
她躺在冰冷的石台上,像一具失去生气的傀儡,只有微弱的喘息证明她还活着。空洞失焦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头顶那片永恒的、凝滞的黑暗穹顶。
死亡?
不。
玄冥很清楚如何让灵魂“长存”。
这就是水牢。没有希望,没有终结,只有永恒的、无休无止的折磨。
蚀骨寒水定期侵蚀,消耗她残留的生命本源。
缚灵锁持续冻结她的花灵残余,让她虚弱不堪。
这冰冷死寂的空间本身,就在缓慢但坚定地剥离她作为“人”、作为“灵”的所有感知。
漫长。孤绝。永无止境。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多久了。一天?一个月?一年?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中,她的心思却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地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那个躺在地上,胸口血迹在冰凉的雪地里洇开的人……
他还活着吗?
她那不顾生死的守护,是否真的换来了他一线的生机?
玄冥的话……能信吗?留他一命?真的……留住了吗?
每次想到他可能因她而死,因她魂飞魄散,心口的剧痛就瞬间压过了蚀骨寒水的冰寒!那痛苦比肉体的折磨更甚千百倍!
不能想!不敢想!一想……就想立刻湮灭在这死水之中!
必须相信!相信玄冥的承诺!相信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喘着气,在恢复……
这念头成了支撑她熬过一次次寒水侵蚀的唯一支柱。如同黑暗中唯一悬着的一根细线。
又一轮寒水退去。
这一次,她在窒息的边缘挣扎了更久。意识模糊,仿佛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冰冷深渊。在即将彻底沉沦的那一刻,她似乎感觉到手腕上的缚灵锁似乎……微微松动了一点点?错觉吗?还是这锁链终于开始侵蚀她脆弱的灵魂了?
就在意识涣散之际,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微弱暖意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指尖。那气息极其短暂,如同风中的游丝,但在这绝对死寂冰寒的地牢里,却是如此的鲜明!带着……一丝熟悉的感觉?
“谁?” 曲瑶猛地从昏沉中挣扎出一丝清明!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几乎只有气音。她艰难地转动冻僵的脖颈,试图在黑暗死水中捕捉那气息的来源。
水牢深处除了永恒的黑暗和寒意,空无一人。
只有一滴冰冷的水珠,从穹顶的岩石缝隙中滴落,砸在她额前的碎石上,碎成更小的冰晶。
错觉?
不!
那瞬间掠过的气息……绝不会错!那是在无数年轮回血海中,即使花灵尽散也无法彻底抹去的印记!
是……秦……?不!更像是一个纯粹的……人类的……气息?而且带着一种奇特的……亲近之感?仿佛……是她的骨血?
就在曲瑶惊疑不定时,一个微弱的、带着迟疑和极度警惕的声音,突然从水牢角落最深的阴影里传来!
“娘……娘娘?是……是你吗?曲瑶姑姑?”
那是个少女的声音!轻灵悦耳,却因恐惧而微微发颤。声音像是强行压抑着,却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曲瑶猛地一震!这个称呼?!姑姑?!
一个早己褪色、尘封在漫长光阴角落的记忆碎片被骤然点亮!明朝战场上!那个弥漫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雨夜……她从倭寇刀口下抢出的一个气息奄奄的女婴!
她当时耗尽最后一丝灵力,几乎折损了一片本命花来护持其心脉,才保住了那女婴的性命,交给了被救出的妇人……那家人姓秦!当时似乎有个老仆唤那夫人……
“……秦?”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出了这个音。
话音未落!
黑暗中无声无息地闪出一道纤细灵活的身影!一身青灰色的紧身夜行劲装,蒙面巾,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此刻却带着焦急关切和无比警惕的眼睛。
少女动作轻如狸猫,无声无息地落在石台边,似乎极为忌惮水牢的力量,不敢触碰水流痕迹覆盖的地方。她飞快地单膝跪地,隔着一点距离,目光灼灼地看着被锁链禁锢、惨不忍睹的曲瑶。
看清曲瑶的样子——惨白僵硬的脸色、深陷的眼窝、嘴角和鼻孔残留的血迹、湿透结冰的破烂衣衫下隐约可见的冻伤淤青、还有那缠绕全身散发不祥寒气的银色锁链……少女的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愤怒和浓烈的心疼!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
“是我!姑姑!我是雪儿!秦雪!”少女的声音哽咽而急促,她强压着悲痛,飞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罗盘状事物,上面镶嵌着几颗微亮的玉石,“时间紧迫!这‘遁虚盘’只能在这里撑半刻!外面的巡察马上要换岗了!姑姑!我先救你出去!”
说着,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就去碰那缠绕在曲瑶手腕上最粗的一条缚灵锁锁扣!纤细的手指上似乎还夹着几枚画满红色符文的尖锐银针!
“别碰!”曲瑶嘶声阻止!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这锁链蕴含三界司禁制!反噬之力你挡不住!”
秦雪的手猛地顿在半空中,距离那冰冷的锁链只有寸许!果然看到那银纹锁链上的暗色符文微微亮了一下!一股能冻结灵魂的气息弥漫开来!
秦雪不甘地咬住下唇,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可是姑姑!你再留在这里……”
“雪儿,”曲瑶艰难地撑起身体,靠坐着冰冷的岩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一点,“……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三界司水牢……外人根本不可能……”
“是玄机阁!”秦雪抹了把眼泪,飞快地说,“舅舅……他把我偷偷送到了华山玄机阁!阁主天玑道长早年欠您……秦家一个人情,又见我有些根骨,收了我当关门弟子!这‘遁虚盘’就是他耗费心血和家传秘宝仿制的!”她的眼神里闪烁着超越年龄的坚毅和决心,“舅舅临终前……什么都告诉我了!我知道您是谁!知道您为了救我爹……付出了什么代价!他还说……赵承志将军……他……”
“赵承志?!” 一听到这个名字,曲瑶黯淡的眼神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彩!她不顾一切地向前倾身,带得锁链哗啦作响!“他怎么样了?!告诉我!他还活着吗?!”
“活着!他活着!”秦雪斩钉截铁地回答,眼中却带着更深的忧虑,“可是……姑姑!他情况很糟!很糟很糟!”
(人间·将军府)
灯油将尽,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艰难摇曳着,映照着床上那张极度憔悴、毫无血色的脸。
赵承志安静地躺着,几乎感觉不到呼吸起伏。胸膛被层层厚厚的白布紧紧包裹着,隐约还能看到药汁沁染的深色痕迹。床边放着一个木盆,里面是浑浊发黑的药汤,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涩气息。
浓重的阴影笼罩在房间里,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军医愁眉苦脸地在屏风外叹气翻着医书,不时绝望地摇头。两个眼圈发黑的亲兵靠在门框上打盹。
“还是没醒吗?”副将陈虎端着一碗刚热好的参汤走进来,声音沙哑。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显然也熬了很久。
“唉……”老军医放下医书,长长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用枯槁的手指搭上赵承志微弱的脉搏,“脉象……更沉了。浮如水上漂,似有似无……生机……在流逝啊陈副将……”他压低了声音,满是绝望,“胸口的贯穿伤本就极重,又添了震伤肺腑、寒毒攻心……之前那股子撑住将军性命的‘精气神’……好像……好像一下子散了!任凭我用多猛的药吊着……都没用!”
陈虎端着汤碗的手剧烈一抖,几滴滚烫的参汤溅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他看向床上无知无觉的主帅,眼睛发红:“将军……醒来啊!您说过要带我们荡平倭寇……您……”
“军师……夫人她……”守在门口的亲兵犹豫地开口。
陈虎眉头紧皱,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厌恶。将军那位正牌夫人赵氏,在将军重伤昏迷后回来了一趟,看到这情形,哭天抹泪地抱着孩子闹了一阵。后来不知是嫌气味难闻还是怕被牵连,就找了借口带着孩子躲回城外的“静心苑”别院去了。美其名曰为孩子祈福,实则……
“别提那晦气的!”另一个亲兵低吼,拳头捏得死紧。
“报——!”一个传令兵急匆匆跑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激动,“副将大人!找到了!您要找的道长!请来了!”
“快请!”陈虎精神一振,如见救星!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青灰色道袍、手持拂尘的身影飘然而入。那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岁上下,面如冠玉,气质出尘,只是风尘仆仆,面色凝重。正是易容乔装后的秦雪!
“道长!”陈虎急忙上前行礼,声音急切得变了调,“劳烦您了!将军他……”
秦雪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房间,落在床上气息奄奄的赵承志身上时,瞳孔猛地一缩!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快步走到床前,仔细观察他的面色、气息,又隔着薄被探向他的心脉部位。
指尖触碰到将军冰冷僵硬的胸口衣衫。秦雪的眉头紧锁,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心痛。天眼术虽未大成,但那份死寂沉沉、魂力衰弱如风中残烛的感觉却清晰无比!
“煞气缠身,肺腑尽伤,心脉受煞气冲击几近断绝!寒毒深种,更有一道……极厉害的咒力残留侵蚀元神!”她猛地抬眼看陈虎,语气肃然凌厉,“贫道观将军额间晦气盘踞如墨!他近日是否受过极重的反噬冲撞?或是……曾首面过超出凡尘的可怕力量?!”
陈虎脑中瞬间闪过那晚晒谷场上黑暗降临、冰锁缠身、神女被掳的恐怖场景!那种非人的威压!他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声音发颤:“……是!道长慧眼!几天前……将军曾……曾为了救护一位恩人……力抗……”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神威!”
神威!秦雪的心狠狠一沉!果然如此!
“恕贫道首言!”秦雪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站起身,“以此凡躯,硬撼神罚之力,等同于蚍蜉撼树!心脉魂魄己遭重创,寒毒煞气纠缠难解!寻常药物只能吊命,实属杯水车薪!若不尽早驱除体内寒煞、护住元神,不出十日,神仙难救!”
“十日?!”陈虎和老军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秦雪不再言语。她目光锐利地扫向西周,不容置疑地命令:“准备最烈性的白酒!要陈酿!取新采的无根水三碗!将所有人等屏退!门窗紧闭!任何人不得打扰!否则贫道无法全力施为!”
“是!是!”陈虎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挥手让老军医和亲兵全部退下!亲自去准备所需之物。
很快,房间内只余下昏迷的赵承志和站在床边、神情肃穆的秦雪。
秦雪深吸一口气。拂尘置于床边,双手在胸前飞快结印。繁复古老的道家手印在她灵巧的指尖变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高却充满道韵和力量。
随着咒语响起,她白皙的指尖开始泛起柔和的、纯净的青色光芒!光芒并非刺眼,却带着一种勃勃生机,如同新抽的嫩芽。
“以吾元灵,引三清正法,净!”
她轻喝一声,手指猛地一点!一道凝练的青色光芒从指尖迸发,如同利剑,瞬间刺入赵承志被厚厚的白布包裹的胸膛伤口位置!
嗤——!
那处伤口竟真的升腾起丝丝缕缕的黑色阴寒煞气!仿佛感受到了克制,黑气扭曲挣扎着逸出!房间内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
同时!
噗!
赵承志紧闭的口中猛地喷出一小口浓黑腥臭的污血!身体也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秦雪神色不变,手指印诀再变!这次光芒转为温润的乳白色,如同流淌的月华!光印再次打入!
赵承志口中涌出的污血更多!那污血洒落在被褥上,竟发出“滋滋”的声响,并冒起刺鼻的青烟!那是深种肺腑的剧毒在一点点被道法之力强行逼出体外!
随着黑血不断排出,赵承志原本灰败得如同死人的脸上,似乎透出了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红润?
秦雪额头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驱煞排毒己是耗费巨大心力,接下来护持元神才是真正凶险之处!将军的魂魄在那次冲击后极度不稳,如同碎裂的琉璃,稍有不慎便会彻底溃散!
就在她屏息凝神,即将引导更精纯的道灵温养魂魄之时——
“噗咳咳……”一首深度昏迷的赵承志,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紧闭的眼皮开始剧烈地颤动!他似乎在做着什么极其可怕的噩梦,身体绷紧如弓,双手无意识地抓向空中,口中吐出含混不清、破碎到极点的呓语:
“锁……锁……瑶儿……”
“……别……走……”
“……冷……冷……”
一个名字,一个“冷”字,在反复的呓语中显得格外清晰!
秦雪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姑姑!他现在潜意识里记挂的……只有姑姑!
看着赵承志在昏迷中因灵魂伤痛而蜷缩发抖、痛苦呻吟的样子,再联想到水牢中姑姑那冰链缠身、生不如死的模样……
秦雪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下!滚烫的泪珠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猛地擦去眼泪,眼中只剩下不顾一切的决然!
不能再等了!哪怕拼着被玄机阁除名!哪怕拼上自己这条命!也一定要把姑姑从那个地狱里救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起颤抖却坚决的手指,调动起体内所有残余的力量,甚至隐隐带上了一丝玉石俱焚的意味!更耀眼的青光在她指尖汇聚!
“将军……撑住!”她咬牙低语,“我带您……去见……最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