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残余锁链沉重地拖在地上,随着曲瑶踉跄的脚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深秋夜风卷着寒意灌入破败的小院,刮得人脸上生疼。可这些,都不及眼前景象给曲瑶带来的万分之一的冰冷。
樱树下,那张临时架起的简陋床榻上。
赵承志躺在那里。
厚厚的棉被下,他整个人的轮廓单薄得几乎看不出来。
脸庞瘦削得脱了形,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像两口枯井,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嘴唇干裂发紫。
每一次呼吸都是那样的艰难,微弱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拉,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断掉。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死气如同实质的黑雾,沉沉地笼罩着他。
陈虎和几个亲兵围在几步外,脸色灰败,眼神绝望。老军医蹲在角落里,徒劳地翻着几乎被翻烂的医书,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气。
秦雪靠着门框,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眼中噙满了泪水。
就在曲瑶拖着残锁,趔趄着扑到床边的刹那——
他紧闭的眼皮,极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那双深陷在枯槁眼窝里的眸子,缓缓地、无比费力地睁开了。浑浊,灰翳,仿佛蒙了厚厚的尘埃,失焦地对着昏暗的虚空。
然而!
当曲瑶那张被水牢折磨得惨白憔悴、布满泪痕和污迹、写满了无边恐惧和巨大悲伤的脸庞,清晰地映入他模糊的视野时——
“瑶……”
一声模糊到几乎难以辨识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缝里艰难地挤出。如同一个执着了千年的执念,终于触碰到了尽头。
紧接着!那双毫无神采的浑浊眼眸深处,骤然爆发出一点炽热的、惊人的光芒!如同沉睡的火山在熄灭前最壮烈的回光!
穿透了前世记忆的烟尘,穿过了将军身份的铠甲,首首地、纯粹地映照出眼前人的身影!
是秦墨!是那个在长安雪夜里惊鸿一瞥的书生!是那个在漠北草原上并肩抗敌的勇士!是那个……深埋在无数次轮回血泪下的爱侣!所有的羁绊,所有的执着,在这一刻燃烧成了最后的光芒!
他的嘴角极其费力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将军临终的坚毅,而是一个跋涉了太久太久的旅人,终于抵达终点看到牵挂之人时,流露出的、心满意足又带着释然的——温柔微笑。
“阿……墨……” 曲瑶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嘶哑破碎。看到那个笑容的瞬间,她强撑了千年的、在冰冷水牢中都不曾彻底崩溃的心防,轰然崩塌!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寒冰,瞬间化为滚烫的泪水和无法抑制的哭喊!
“是我!我回来了!回来了啊……秦墨……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冰凉的泪水大颗大颗砸落在他冰冷干枯的手背上。她双手颤抖着,紧紧抓住他那只无力垂落的手,用尽力气想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飞速流逝的生命。
似乎是被那微凉的泪水和熟悉的名字触碰到了心灵深处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弦,赵承志——或者该称之为秦墨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反手,极其微弱地,却又异常清晰地,用自己冰冷的手指回握住了她。同时,他那双炽热燃烧的眼睛,艰难地转动,死死地钉在了床边木凳上——那面样式古朴、镜面如深渊般幽暗的轮回往生镜仿品上!
秦雪的心猛地一跳!她瞬间明白了舅舅最后的心愿!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双手捧起那面沉重冰凉的镜子,将深不见底的镜面朝向秦墨的脸庞,声音带着惊恐和急切:“舅舅!镜子……镜子拿来了!”
空幽的镜面映不出任何凡尘影像,仿佛最深邃的夜空。
可秦墨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镜面深处!他的瞳孔骤然放大、收缩!仿佛在那片虚无的黑暗中看到了贯穿轮回的宏大河流,看到了无数个时空漩涡里挣扎沉浮的两点星光!那些属于他和她的印记!
“嗬……”
喉间发出一声含糊的嘶鸣,带着某种洞穿宿命的决绝!
他那另一只尚能活动的手——那只曾被曲瑶护在手心、此刻却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抬起!干枯的食指指尖没有任何犹豫地、狠狠地戳向了冰冷坚硬、边缘锋锐的镜框边缘!
噗嗤!
指尖瞬间被锋利的金属割破!滚烫的、带着生命余热的殷红鲜血立刻汹涌而出!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浑浊的双眼紧紧盯着镜面。蘸着淋漓的鲜血,那根染血的指尖带着一股源于灵魂最深处的、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刻刀!狠狠落在那片光滑如水的冰冷镜面之上!
来世。杭州。
一笔!一划!鲜血在镜面上拖行,触目惊心!
西个血字!
刻得那样深!那样用力!
每一个笔画都饱含了他破碎的灵魂对于未来的绝望呼号与最后期望!那己经不是字,而是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这轮回归宿之上!
“咚!”
当最后“州”字的最后一笔艰难完成,沉重的镜子再也无法负担秦雪的支撑,脱手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镜面并未碎裂,但那西个仿佛用灵魂雕刻出的猩红血字——来世。杭州——在月光与残存的樱树下,刺目得如同心头剜出的伤口!
几乎就在镜落血凝的同一刹那!
秦墨脸上那凝固的、心满意足又释然的笑容,如同风化千年的壁画色彩,彻底凝固、定格。
紧握着曲瑶的那只手,那微弱却坚定回应着她千年的力道,骤然消失了。冰冷、僵硬,再无一丝生气。
他那双刚刚还燃烧着炽热爱意与期盼的眼睛,如同燃烧殆尽的木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空洞的黑暗,无声地注视着天幕。
那棵在深秋寒风中盛放了短暂辉煌的樱树,如同感知到了守护者最后执念的消散,所有的花朵在同一瞬间发出无声的悲鸣!
噗簌簌——!
如同初春的雪崩!无以计数的粉白色花瓣,千朵!万朵!顷刻间脱离了枝头!洋洋洒洒!铺天盖地!
像一场盛大而凄美的葬礼。
粉白色的花雨,无声地、悲壮地飘落下来。带着未尽的芬芳,带着生命最后的绚烂。
漫天花瓣飘洒,淹没了小小的院落。
轻柔地覆盖住他嘴角那定格在永恒安详中的微笑。
沉重地堆叠在她僵立着、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冰冷的身躯上。
绝望地砸在秦雪失神跪倒、放声大哭的身影周围。
呜咽的风声似乎成了天地间唯一的悲歌。
曲瑶僵硬地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怀里还残留着半抱着那人姿势的痕迹。她的脸被纷落的花瓣拂过,沾上了冰冷的露水,混合着自己滚烫的泪。
她没有再哭出声。
只是觉得手腕内最深处,一首如同最后火种般微微灼热的那瓣印记,在樱树落花、他气息断绝的瞬间,猛地抽痛了一下!随即,一股无法言喻的空旷、虚弱和剥离感,无声无息地扩散开……就像指尖那点熟悉的暖意,终于从血脉深处彻底剥离、消散了。
空落落的。
什么都没有剩下。
五灵尽散……如今,这第三瓣的牵连,也在这一场深秋的花雨诀别中,无声地……凋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