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刚停,稀薄的阳光照在宫殿的琉璃瓦上,积雪晃得人眼晕。曲瑶端着个红漆食盒,脚步匆匆地穿过月华门。
食盒盖子没关严实,椒盐芝麻的焦香气混着蒸米糕的甜味儿,一个劲儿往外冒。青石板路面上扫开的雪堆得歪歪扭扭,雪水化成的泥汤到处都是,不小心一脚踩进去,冰冷的泥水“噗嗤”一下,溅湿了她的粗布棉鞋。
“张大娘!刚蒸好的奶饽饽给您放门口小凳上了!”她伸长脖子朝御膳房旁边开着的角门里喊,嘴巴里呼出的白气在冷风里散开。
门里头正热火朝天,“咚咚咚”剁肉剁砧板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几个穿着灰不溜丢厚棉袄的婆子围着几大笼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转悠,汗巾子擦脖子都擦红了。
“哎哟!真难为这大雪天跑一趟!”张大娘掀开挡风的厚门帘子钻出来,顺手塞给曲瑶一小油纸包,热热乎乎的。
“快拿着,刚出锅炒的南瓜子,可香了!揣好手炉别冻着……咦?”她眼睛尖,一下就看到曲瑶后裙摆上那个窟窿眼儿,“你这裙子咋烧个洞?打架啦?”
曲瑶把身子侧了侧,挡住:“不是打架。就昨天在后头小屋帮秦先生熬那些画画儿的颜料,火星子不小心蹦上去了。没事儿。”
“又是伺候秦先生弄那玩意儿?”张大娘首咧嘴。
“他能折腾着呢!昨儿还跟钱婆子那儿磨叽老半天,非要一整筐橘子!说是挤橘子皮上的油来画画儿调明暗!这城里人的脑筋啊……”她话还没叨叨完,西边猛地响起几声尖厉的破空声!
“咻——嘭!噼里啪啦!”
好几道通红通红的焰火拖着尾巴窜上天,炸开一片碎金点子!整个宫里头顿时跟滚油锅泼了冷水似的——
“着火啦!西边樱花园着大火了!”
“快!水龙队人呢!赶紧救火!”
“闪开!娘娘的轿子过来了——!”
乱哄哄的脚步声,泼水的“哗啦”声,铜盆敲得“哐哐”响的声音,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朝西北方向涌去!浓浓的黑烟子像条大黑龙,己经把樱花园那些漂亮精致的翘飞檐裹得严严实实!
曲瑶手里那包热乎南瓜子,“啪嗒”一下掉在泥水里,洒了一地。
樱花园——!
昨天太阳快下山那会儿,她还在后头那间小屋里,把青金石粉一点点化进熬得像糖浆一样黏糊的松脂胶里,铜勺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搅着那一锅深蓝色的胶。
秦墨就站在那扇落满灰的窗户前头,看着外头像烧着了似的落日,手指头无意识地在窗框厚厚的灰尘上划拉来划拉去。
她往锅里加了勺蜜蜡,听见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像在自言自语:“再添点儿青莲色…看着就差不多像了…”
她眼角瞥见窗台下那堆煤灰里,隐约露出来个被灰盖住一半、小小的樱花瓣形状的印子。
等她把晾好的颜料小心收进小锡盒的时候,秦墨忽然转过身来:“园子角落那几棵老樱花树,今年冬天像是缓过来了,抽了不少新芽子。
明天,天刚擦点亮那会儿——”他用冻得有点发白的手指头点了点她袖口蹭到的一点红褐色颜料印子,“劳驾你跑一趟,替我瞅瞅,朝南晒着太阳那面的枝头……有没有长出带点粉晕儿的嫩花苞?”
可现在,那片樱花园,己经被恐怖的黑烟彻底吞没了!
曲瑶心猛地一沉,扭头就逆着那些哭爹喊娘往外跑的人流,拔腿就往西苑方向猛冲!越靠近西苑,那股呛鼻子的焦糊味儿就越重,熏得人嗓子眼疼。
猩红的火苗子己经蹿上了樱花园那扇朱红大门,像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几个小太监跟疯了一样,拼命提着水桶往门缝里泼水!可“轰”的一声热浪反扑出来,烧焦了他们的头发丝,燎出焦糊味儿!
“不行!赶紧绕到后面推墙!”
“公公!门从里头插死了!撞不开啊!”
厚重的大门上,一把沉甸甸的黄铜大锁赫然挂在那儿!锁眼儿里死死卡着半截扭断了的钥匙!
“咔嚓!”
这时候,石阶旁边的雪地里,传来一声树枝被踩断的脆响!曲瑶心里一个激灵,猛地扭头——
几根光秃秃的树枝影子斜斜映在没化干净的雪地上,一小截被火烧得黑黢黢的樱树枝,正被一只精致的宫靴碾进泥水里。
那靴子滚着华贵的雪白风毛,鞋面上金线绣的翟鸟翅膀在火光烟气里幽幽发亮。
“本宫当是谁在这儿搅得天翻地覆呢。”那双凤眼先是在曲瑶裙子下摆那个破洞上停了一瞬,慢悠悠地滑到烧得噼啪作响的园门上。
“樱花园子又冷又潮,堆了一个冬天的湿木头棒子全都发霉糟了,这火星子啊……指不定是自己蹦上去引着的,也是常有的事儿。”
曲瑶首起身子,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回娘娘话,奴婢记得昨日申时三刻(约下午三点多),娘娘您驾幸樱花园赏雪。”
“园门钥匙是尚宫局的张司簿大人亲自交给您的。这把断了的钥匙——”她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那把大锁上,“是怎么又出现在今天这烧了园子的门上的?”
一片焦枯卷边的樱花瓣,在皇后昂贵的靴底下,发出“簌”的一声微不可闻的破碎声。
“张司簿?”皇后柳眉轻轻一挑,脸上恰当地露出一点惊讶。
“你说她?哎呀,本宫倒是恍惚听说,她今儿一早就急匆匆告假回老家去了,说是老母亲病重?这人啊……”纤细的手指慢悠悠地抚过手腕上那只沉甸甸的、赤金打制的凤镯。
“秦画师不是染了风寒病倒了吗?皇上都亲口下旨让他静养,不用伺候笔墨了。既然这西苑走了水,闲杂人等——”
她语气陡然转冷,“都给本宫轰出去!”最后几个字刚落音,几个侍卫的刀鞘己经毫不客气地、带着寒气,狠狠搡了曲瑶一把!
“砰!”
就在曲瑶被推得一个趔趄的时候,旁边门廊的阴影里猛地撞出一个人来!靛蓝色的袍角带倒了一只盛满雪水的小木桶!
秦墨顶着一脑门子的冷汗,头发散乱,浑身裹着浓烈的药味儿,像颗炮弹似的撞开了旁边的侍卫!
他眼睛通红,血丝密布像蜘蛛网,脸色却惨白得吓人,脚步虚浮晃悠,整个人几乎是把自己甩到了那扇被火焰烤得滚烫的门板上!
“花…花……”他嘶哑着嗓子,被浓烟呛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拼命扒拉着那烫手的门缝,指甲瞬间就劈了,沁出血珠子!
“……新…新栽的……那…那三棵……”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像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扼住了脖子,痛苦得脸都扭曲了。
“秦先生这是烧糊涂了,净说胡话?”皇后微微弯下腰凑近他,声音放得又低又柔,像带着羽毛的微风。
“园子里那几株倭国贡上来的墨色樱花老树,不是早就枯死了吗?哪来的什么新栽的小树苗呢?”她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他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来人哪,还不赶紧的,送秦先生回去,好好躺着静养——”
“园子东北角下面!埋着通水道的陶管!”秦墨像头受了致命伤的困兽,猛地甩开企图架住他的侍卫,嘶哑着喉咙,几乎是用尽全力咆哮出来。
“去挖!快引水!先断掉东北角的火路!”他眼中血红的疯狂几乎要撕裂眼眶,但右手却像有自己的意识般,猛地伸进怀里一阵乱掏——竟真掏出来半截烧焦的炭笔头!那黑黢黢的东西,“呲啦”一声,狠狠划在了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粉墙上!
刷!刷刷!
粗糙有力的黑痕在墙上飞速游走!烧断的树干、干涸的池塘、假山的位置瞬间清晰地显现在众人眼前!炭笔笔头猛地戳向西北角落一个特别的标记。
“就这儿!往下挖!挖两尺深!底下埋着通水沟的老陶管子!”那线条画得又快又准,根根见力,根本不像一个高烧得神志不清的病人!
侍卫们都惊呆了,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皇后手腕上那只赤金镯子发出一声轻微又清脆的碰响,她脸上那点伪装出来的温柔笑意,像被寒冰冻住一样,一点一点地冷透下去。
“轰隆——!”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大地都震了震!园子里东南角,一棵烧透了的老樱花树再也支撑不住,“咔嚓”一声拦腰折断,轰隆一下砸塌了半堵围墙!滚烫的火星和灰烬像爆炸似的喷了出来!漫天都是打着旋儿、焦黑色的烂花瓣——
就在这片黑色的灰烬雨中,一根细弱得像小姑娘小拇指的嫩枝子,被抛出来,摔在滚烫的瓦砾废墟上!
嫩生生的绿枝丫还带着被火烤干前的潮气,枝头上粘着一小簇刚刚鼓起来的粉粉的小花苞苞——那苞尖尖上,还透着一点点极淡的、娇嫩的樱粉色,眼看就要被后面紧跟着扑过来的黑烟吞噬掉!
秦墨的眼睛猛地瞪到最大!眼里的血丝几乎要爆开!手里的炭笔“咔嚓”一声被他硬生生掰断了!喉咙里发出一阵破碎的、像野兽哀嚎般的“嗬嗬”声,整个人不要命似的往前扑,只想抓住那截小小的、眼看就要消失的嫩枝——
“先生小心!”曲瑶眼神一寒,身体比脑子还快,手臂猛地一撞,狠狠将挡在身前的侍卫撞得向旁边踉跄!
她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发凉!那截细弱的枝子己经被皇后伸出的脚死死踩进了烧烫的地面!绣着金线的靴底就那么缓慢地、用力地碾了上去——噗呲一声!娇嫩的芽苞瞬间被碾扁踩烂,淡粉色的花浆迸溅出来,黏在焦黑的地面上!
“从那个岛国沾了晦气来的花,根儿早就烂透了。”靴底还在那堆稀巴烂的花苞上慢条斯理地碾磨着,胭脂色的花汁迅速混进焦臭的泥灰里,污浊不堪。
“留这么个祸害干什么用?”皇后话音还没落,曲瑶就觉得眼前寒光一闪!那女人袖口里竟滑出一把小巧的、闪着冷光的银刀——分明就是要刺向秦墨那双识破水脉的、画师的眼睛!
“当啷!”
曲瑶想也没想,猛地抬起胳膊一挡!手腕骨头被震得生疼!那柄小银刀“嗖”地脱手飞出!锋利的刀刃擦着她左手虎口削过,一条血线立刻渗了出来!几颗滚圆的血珠子,“嗒!嗒!”两下,正好溅在了旁边那支残破的焦枯枝条上!
就在血珠渗进滚烫焦土的那一瞬间!那截被踩踏得惨不忍睹的花苞,竟然像垂死挣扎般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平地陡然卷起一阵古怪的小旋风!打着旋儿将地上的灰烬、破碎的雪花、连同那带血的残枝残花碎片一股脑儿裹了起来,“呼”地一下冲向上空——
“呱!呱呱——!”
几只被惊飞起来的黑乌鸦惨叫着,慌不择路“砰砰”撞在高高的宫墙上!几根黑色的鸟羽毛被撞落,打着旋儿从半空中飘落下来,无声无息,像葬礼上撒下的黑纸钱。
园子里的大火仿佛被浇了油,“轰”一声蹿起老高!热浪逼人!
皇后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阴鸷,死死盯住那沾着血沫和泥土的花苞残骸,嘴角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从齿缝里挤出命令:“给本宫把门守死了!谁敢往里闯一步——就地打死!拿大棍子打!”
断成两截的铜锁“哐当”一声被扔在石阶上,敲得人心头发沉!
几个侍卫面无表情,冰冷的长刀再次横在了曲瑶面前,封死了任何靠近的可能。熊熊火焰隔着门缝舔噬着秦墨毫无血色的脸,火光照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绝望。在翻腾的浓烟里,那残枝上一丁点几乎被忽视掉的、属于生命的樱红色,终于彻底地熄灭了,变成了灰烬里毫不起眼的一点焦黑。
废墟深处烧得噼啪爆响,这时一个老太监扯着破锣嗓子,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坏了坏了!水龙井旁边埋的咸菜坛子!那是昨儿秦先生亲自放下去的,说是要腌今年头一茬樱花骨朵儿当画画儿的颜料啊……也完了……”
秦墨的目光像被焊死了一样,死死粘在那点彻底消失的樱红色上。干裂起皮的嘴唇哆嗦着,发出几个支离破碎、只有凑得极近才能捕捉到的气音:
“……新……新枝……”
他喉头猛地一鼓,“哇”地吐出一小口猩红的血!那温热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
就在所有侍卫因为秦墨吐血而微微一怔神的刹那!曲瑶动了!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回身,一把死死抓住秦墨冰凉汗湿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
“快走!”她压着嗓子低吼一声,趁着侍卫们注意力分散、又兼烈火焚烧烟尘蔽眼的混乱当口,拖拽着几乎脱力的秦墨,像两条滑溜的影子,猛地扑向旁边刚才被烧断的大树砸塌的院墙豁口!
那里火焰稍弱,浓烟滚滚,正是视线死角!两人连滚带爬,险之又险地消失在豁口弥漫的浓烟之中!
漫天卷舞着的黑色灰烬和燃烧后的碎屑,如同无声的雪片,纷纷扬扬,笼罩了这片刚刚被烧尽最后一丝生机、又被匆匆逃离的脚步踏过的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