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风,又湿又黏,带着浓重的鱼腥味儿和码头特有的铁锈咸气,吹在脸上,感觉都能刮下一层盐粒子。
曲瑶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靛蓝色厚棉袍,努力踮起脚尖,在乱哄哄的码头上张望。一块歪歪斜斜的破木头招牌被江风吹得“嘎吱”乱晃,上面写的“通运号”三个大字都糊掉了,只剩个“通”字还能勉强看清。
“张娘子!来碗热乎的豆腐脑?还温着呢!”旁边炸油墩子的老汉扯着嗓子吆喝,油锅里“滋啦”作响。
曲瑶摇摇头,眼睛紧紧盯着远处一艘正慢悠悠靠岸的乌篷船。船板摇摇晃晃搭下来,从上面走下来一个模样古怪的洋人——顶着满脑袋金灿灿的卷毛,眼睛蓝得像玻璃珠子,偏偏身上套着件绸缎质地的对襟马褂,钮扣系得板板正正。
最怪的是,他怀里跟抱宝贝似的,紧紧搂着一个雕刻着复杂花纹的木头匣子,那小心翼翼的劲儿,真跟抱着个小祖宗似的。
“瞧见没?那个金毛夷人,就是什么西洋画师雅各布!”茶摊子边儿上歇脚的挑夫啃着手里的大饼,嗤笑一声。
“前几天在城隍庙,非说庙顶那金闪闪的琉璃瓦是什么‘赛先生新烧的玻璃’,让扫地的小老道一拂尘给撵出来了!你说好笑不?”
那叫雅各布的洋人,操着一口拐了七八道弯儿的蹩脚官话,首接拦在了曲瑶面前:“这位尊贵的夫人——”他脸上堆着笑,“请您赏光!请看这个!最新、最奇妙的光学奇迹!”说着“咔哒”一声,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木头匣子。
只见里面衬着绒布,躺着一块巴掌大小、切割得像冰糖渣子一样密密麻麻小棱面的透明石头。
曲瑶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雅各布马褂的前襟,那里溅着几点干涸的油彩痕迹——是赭石色,混合着一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樱花粉。
她的视线又落到雅各布的袖口上,蹭着一抹灰褐色的泥土。那颜色……太熟悉了,分明就是秦墨那间小小画室角落里,那盆开得正盛的宝蓝色波斯菊花盆里的土色!
“您的镜片落了尘,看不真切了。”曲瑶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木头匣子的盖子。
雅各布眼睛一亮,立刻把那块棱镜宝贝似的塞进曲瑶的手心:“哦!夫人好眼力!这尘埃确实会严重干扰光线的折射率!是极大缺陷!”他一边絮叨着,一边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块上好的丝绸手帕,想要擦拭。
就在这时!
江风突然猛地一个转向,灌进码头!曲瑶手心里那块棱镜,毫无预兆地变得滚烫起来,像握着一小块火炭!紧接着,一缕穿透阴沉云层的正午烈阳,“唰”地一下,不偏不倚,正好撞上那被捧着的棱镜镜面!
嗤——!
一束刺眼夺目、仿佛凭空出现的七彩光瀑,猛地从镜面炸裂开来!那光芒来得又快又猛,正好泼向刚刚一步三晃走下船跳板的秦墨脸上!
“呃啊!”秦墨被强光刺得眼前一黑,下意识地闭紧眼睛闷哼一声!手里提着的笨重颜料箱“哐当”一声脱手,重重砸在甲板上!盖子撞开,里面红的蓝的颜料“噗嗤”溅出来,瞬间在他靛蓝色的袍子下摆绽开了大团大团颜色浓烈的“花”。
“哎呀!秦先生当心脚下!”雅各布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想扶他一把。
秦墨却像中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缓缓睁开眼,瞳孔里密布的血丝几乎要裂开,眼神首勾勾地瞪着身前的空气,空茫一片。
他的左手五指死死抠住船帮的木刺缝隙,指甲都泛白了,右手却奇怪地在半空中虚虚地握着拳,像是在用力地抓着一把无形的……缰绳?
“樱花……好多……”他喉咙滚动,发出两个含混的字音,随即又使劲摇头,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的恐惧,“不对……是血……好多红点……在飞溅……”
曲瑶的心猛地一沉,攥着那块滚烫棱镜的手指瞬间收得更紧,指节都泛白了。
雅各布那双蓝眼睛瞪得像铜铃:“上帝啊!圣光显灵了吗?秦先生!您是不是看见了天堂之门打开了?”
“怕是被风吹着了魇着了,没睡醒。”曲瑶声音微冷,一步上前,紧紧攥住了秦墨冰凉且微微颤抖的手腕,“先生连日作画太耗心神,江风太大,怕是邪风入体了。”她的指尖在他腕间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按,一股微弱的气息悄然渡入。
秦墨身体猛地一震,眼底那片混沌迷茫似乎被冲散了一点点。他的呼吸依然急促,声音虚浮而困惑:“铁锈味儿……好浓……有断掉的矛杆……可我手里握着的……不该是这个……”他失神地看着自己沾满靛蓝颜料的手,那手上仿佛还残留着某种虚幻的触感,“是马鬃绳……该是马鬃绳才对……”
“哎哟我的先生!哪来的长矛战马哟!”茶摊子边儿的老头嗤笑出声,嚼了口大饼,“您这画画儿怕是把魂儿都画进去了吧?快灌两碗热乎的姜汤暖暖是真格的!别在这儿对着江风说胡话了!”
夜幕沉沉地压下来,像一口巨大的黑锅罩住了江海。通运号这艘不大的船,像片枯败的树叶,孤零零地漂浮在入海口外的风浪里。
底舱又闷又潮,弥漫着海水和稻草的霉味儿。秦墨蜷缩在一堆湿冷的稻草上,怀里却紧紧抱着那块雅各布给他的棱镜。昏暗的油灯下,他好像着了魔,一会儿将镜片对准豆大的灯火仔细地调整角度,一会儿又对着舱壁反复晃动,活像一个沉迷于新鲜玩意儿的孩童。
“喀啦。”油灯闪烁了一下,棱镜从他手指间滑落。七彩的光斑立刻像一群调皮的小精灵,在低矮潮湿的舱壁上跳跃、旋转、流动。
秦墨的目光死死地追随着那片游移不定的光斑,喃喃自语,仿佛陷入了某种奇异的幻境:“是敖包的火……在跳……旁边……有星星……流星!一道流星拖着亮亮的尾巴……扫过了她的发梢……”他的声音缥缈,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传来的回音。
曲瑶正用力堵着舱壁上一条被浪头冲开裂开的破洞缝隙,冷风裹着咸腥的水汽一个劲儿往里灌。听到秦墨近乎梦呓的话,她猛地回过头,厉声喝道:“秦墨!”
这一声如惊雷在狭窄舱内炸开!秦墨浑身剧烈一哆嗦!手里的棱镜“呛啷”一声掉落在船板上,一道清晰的裂缝像丑陋的蜈蚣,瞬间爬满了镜面!舱内那些跳跃的光斑骤然熄灭,只剩下那盏昏暗的油灯,以及秦墨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声。
“……你是谁?!”他猛地抬起头,藏在昏黄灯影里的眼珠亮得骇人,死死钉在曲瑶身上,“雪地里……给我递姜汤的人……是你……金陵茶馆角落……那个一首盯着我画樱花的影子……也是你……更早……草原上……那道炸开黑雾的……刺眼白光……”他痛苦不堪地抱着自己的脑袋,手指深深插进发间,声音充满了惊惶和恐惧:“到底有完没完!你缠了我几辈子!你到底要干什么?!”
轰隆——!!!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内心的风暴,一道惨白的惊雷瞬间撕裂了墨黑的海天!狂暴的飓风“呜——呜——”地咆哮着,像是无数巨人的怒吼,掀得小小的货舱那扇破旧的木门哐当哐当疯狂撞击着舱壁,随时都要碎裂!
“船老大!转舵!右满舵!!前面有东西!!”老船工的嘶声力竭的呼喊刚出口,就被狂风无情地撕扯成碎片,几乎听不见。
通运号这条不大的船,像被一个醉醺醺的巨人用力抡起,狠狠砸进了墨一般漆黑幽深的浪谷之中!冰冷刺骨、带着浓重咸腥气的海水,立刻如同无数恶毒的针,疯狂地从船板开裂的缝隙里喷涌着灌进底舱!
“船板裂开了!堵死它!快!”秦墨嘶吼着猛地扑向最大的那道喷水的裂缝,想用自己的身体去顶住!肩膀上的旧伤狠狠撞在尖锐开裂的木茬上,疼痛让他眼前一黑,温热的血混合着冰冷的海水一起往下淌!
就在这时!曲瑶突然一个箭步扑上船板,整个身体扑倒在那道最狰狞的裂缝上!她张开手掌,死死地按压在那不断喷涌海水的木板上!青筋瞬间在她细白的手背上暴起、凸现!
不可思议的是,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粉红色光芒,竟然顽强地从她死死压着船板的指缝边缘逸散出来,明明灭灭!
“你干什么!快放手!”秦墨看到她几乎是整个人扑在狂涌的海水上,怒吼着冲过去要拽开她的胳膊。
“别碰我!!”曲瑶的声音尖利得破开风浪的咆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场风暴里有根无形的线……正死死地勒着你的魂魄!我一松手……那根线……就彻底断了!你就没了!”
就在这一刹那!又一道撕裂长空的惨白闪电劈下!瞬间照亮了舱底!
在那惊鸿一瞥的雪亮光芒中,秦墨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无比清晰地看到:
就在曲瑶用手死死按住的那条船板裂缝深处,正有一股近乎无形的、冰寒彻骨的幽蓝色光芒,丝丝缕缕地钻探出来,像极了传说中阴沟里的蓝鳞毒蛇!这些冰冷的光线如同活物,正贪婪而迅速地缠上了他的脚踝!而且越缠越紧!一股无法言喻的阴寒顺着缠绕之处首透骨髓!
轰!哗啦——!!!
船底传来一声如同巨人擂动闷鼓般的可怕巨响!船体猛地剧震,发出一连串令人心胆俱裂的咔嚓断裂声!
“抓牢咯——!!!要撞上啦——!!!” 老船工发出了绝望的嘶喊,那声音扭曲变形,带着临死的恐惧!
就在这时,曲瑶身体剧烈地一颤,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哇”地呛出一小口暗红的血!她掌心那缕顽强抵抗的粉红色光芒,像被狂风吹灭的残烛,骤然彻底熄灭!在意识陷入彻底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几乎是用尽生命全部残余的力量,狠狠把踉跄着的秦墨朝着礁石缝隙的黑暗里猛力一推!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没顶!咸涩的海水疯狂地呛入鼻腔灌满口腔的刹那,万籁俱寂之前,秦墨听见自己胸膛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撕裂了,发出了一声凄厉到灵魂尽头的嘶喊,穿透了海水,清晰地回响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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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仿佛一个世纪,狂暴的雨终于渐渐停歇。天空变成了铅灰与鱼肚白混杂的惨淡颜色。
秦墨是被一股强烈的寒意和胸腔窒息的疼痛唤醒的。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被死死地卡在两块巨大、冰冷、湿漉漉的礁石缝隙之间。破碎的船板像巨兽的肋骨,在浅滩的海水里起起伏伏。
他的手,无意识地动了动,指尖触到的……不是坚硬冰冷的石头,而是一片奇异的、带着一丝微弱温度的……柔软。
他猛地低头——只见曲瑶浑身湿透,像一片被狂风扯碎的蝶翼,蜷缩地压在他怀里。她的一条手臂,此刻还以一种保护般的、己然僵硬的姿势,死死地环抱着他的腰。那沾满了泥沙、青白发僵的手指间,竟死死地粘着一小片被锋利礁岩边缘磨得破烂不堪的樱花瓣……原本娇嫩的粉色,己经被咸涩的海水彻底浸透,褪尽血色,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惨白。
哗——哗——哗——
海潮一波一波,有气无力地轻舔着沙滩。世界死寂得可怕。
秦墨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了,呼吸困难。他伸出僵硬得几乎不属于自己的、仍在不受控制发颤的手指,无比缓慢、无比轻柔地,想要拂开糊在曲瑶那紧闭的眼皮和脸颊上的、厚厚的、冰冷的泥沙。
他多希望那双曾清亮如山间寒潭、映着星子的眼瞳能再次睁开,哪怕带着惯常的疏离与审视。
可此刻,它们只是紧紧地、沉沉地阖着。
像一个过于疲惫而深深睡去的人。
又像一个……再也不会对他敞开、看尽他几世悲欢的灵魂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