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上海·济世堂
秋风又起,卷落了梧桐巷里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贴在济世堂蒙尘的木格窗棂上。堂前石板路上的水洼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映着灰白的天光,比曲瑶眼底那潭死水还要寒上几分。
十年了。
那日玄冥带来的是淬毒的匕首,一句“一刀两断,保他平安”是她唯一能握住的稻草,纵然握着它便是在剜自己的心。药铺依旧开着,日子流水般淌过,救不了的人间疾苦,医不好的心头沉疴。
阿福熬成了沉稳的学徒,再不敢在师父面前嬉笑。
他熟练地打理铺面,碾药称药,唯独不敢碰柜台上那束永远新鲜的忍冬藤。
那是曲瑶自己隔几日就换上新的,干枯的旧藤被她细细收在一个青瓷坛里。坛子放在柜台最里面的角落,积了薄薄一层灰。
她变得很静。除了必要的医嘱,几乎不再开口。
常常就坐在玄冥坐过的那把旧竹椅上,望着窗外狭窄巷口流过的光阴。
眼神是空的,仿佛透过那青砖灰瓦,望着更遥不可及、却又必须隔绝的远方。
手掌上那道瓷片划破的伤疤早己褪尽,只留下一道比肤色稍浅的印痕,正正叠在那瓣彻底沦为灰黑的本命花印之上。
这印记,不再鲜艳的粉紫契约的丝线,成了她对自己最冷酷的提醒——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沉默地活着,首到耗尽这最后一瓣花的力量?
上海滩的硝烟味越来越浓,报纸上的战报触目惊心。
每当看到某场大战发生在某个区域,曲瑶的心便会没来由地一紧,又强迫自己硬生生压下,任那痛楚在胸腔里闷闷地撞。
他会在哪一隅?是否被那破碎的魂火折磨?是否……在炮火纷飞中,连那点残片也保不住了?
她不敢打听。玄冥那日的话是刻进魂髓的戒律。
冬夜,北风卷着雪粒拍打着门板。阿福早己回后厢睡下。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曲瑶正就着光整理药格子。
突然,一阵尖锐到刺穿肺腑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心口炸开!那感觉,绝非寻常心痛。仿佛有什么连在她本源的东西——那最后黯淡的契约印记——被狠狠撕裂、扯断!
她猛地弯腰捂住心口,冷汗瞬间浸透单衣,牙关紧咬才未痛呼出声。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空落感与哀恸瞬间淹没了她。
指尖下意识地抚上左胸口——贴着肌肤的地方,那块小小的、刻着残樱的旧银锁,正微微地发着烫。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手背上,却烫得灼人。
契约……彻底断了?
是……魂飞魄散了吗?
这个念头像毒蛇噬咬她的心脏。她踉跄着扶住药柜,失力地滑坐到冰冷的地面。油灯的光焰在她失焦的瞳孔里跳跃,映不出半分人间的暖意。
唯有那块贴着心口的银锁,在寂静的寒夜里,固执地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温度,仿佛代替了什么彻底失去的存在,给她最后一点冰冷中的依凭。
巷外更夫敲着梆子,沙哑的声音被风雪刮得支离破碎。
在这茫茫乱世最冰冷的寒夜里,曲瑶蜷缩在药柜的阴影里,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孤儿,无声地、长久地哽咽起来。
不是因为脆弱,而是因为她终于被迫彻底吞下了那颗名为“永诀”的苦果,连最后一丝渺茫的牵绊,都被时代的车轮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