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杭州。苏堤。
暮春的雨,来得急,也散得慢。豆大的雨点先是急促地砸在古老的青石板上,旋即碎裂成无数晶莹细小的水花,发出噼啪脆响,在的空气里腾起一片微凉的雾气。
曲瑶怀里抱着刚从孤山一株百年老樱树上细心剪下的几枝晚樱,被这突如其来的骤雨赶进了苏堤边的一方六角石亭。
亭檐古朴,雨水沿着雕花的檐角汇成细流,滴答落下,在她面前织成一道透明的水帘。
怀中的樱花浸润了雨气,粉白的花瓣愈发显得娇嫩欲滴,却也沉甸甸地向下弯坠着,花瓣上的水珠连成串儿,宛如枝桠间缀满了剔透的碎玉珠。
“姑娘,买把伞不?顶好的老手艺油纸伞!”亭子幽暗的角落里,一位守着竹架卖伞的老汉缩着身子避雨,扬着调子问。
竹架上,一把把撑开的油纸伞宛如盛开的奇花——伞面上绘着水墨氤氲的烟柳、栩栩如生的碧荷,还有几把,疏疏淡淡地描了几枝清雅的粉樱,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一片旧旧的温柔。
曲瑶的目光并未从亭外挪开,只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隔着水雾氤氲的雨帘望向湖面。密集的雨点仿佛无数银针刺入浩渺的西子湖,湖面顷刻间被凿出密密麻麻、瞬息生灭的细小水坑,泛着浑浊的涟漪。
远处的断桥被磅礴的雨势冲刷得只剩一道模糊不清的青灰色剪影,隐没在水天一色的灰蒙之中。
堤岸边,一个背着黑色硕大相机匣子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那人正不管不顾地猫腰蹲在一株垂柳树下,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瓢泼大雨中。
冰冷的雨水想必早己浸透衣衫,他却浑然不顾,镜头如同鹰隼的眼,死死地锁定住湖心——那里,一只洁白的鹭鸶正优雅而顽强地破开雨幕,划水前行。
“后生仔!雨下大了!快进来躲躲!” 老汉看不过去,扬声朝那身影呼喊,声音穿透哗哗雨声。
柳树下的人恍若未闻,整个人仿佛钉在了湖边。镜头纹丝不动,甚至飞快地拧动了一下焦距调整环,身体又下意识地朝前凑了半步,似乎想将那雨中白鹭的每一根翎羽都捕捉得更清晰些。
蓦地,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撕裂了沉甸甸的铅灰色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闷雷,轰隆隆滚过湖面。湖心那悠然的白鹭受此一惊,猛地振翅,如同一道白色的箭矢疾速掠向更远的雨幕深处。
雷声终于将那湖边的“石像”惊醒,他像是骤然回魂,护住相机慌忙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亭子疾奔而来。
“哗啦——”
他挟裹着一股冰冷的湖风和水草湿腥的气息猛地冲进亭子,重重地靠在冰凉的石柱上喘息。
身上那件黑色夹克早己湿透大半,深色的布料紧紧贴附在身上,显露出结实的身形轮廓。
额前的头发一绺绺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太阳穴,细小的水珠沿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他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的瞬间,目光恰好撞上了曲瑶望来的清亮眼眸。
“抱歉抱歉,地方窄,挤着您了!”他忙不迭地往旁边挪开一大步,拉开点距离,露出一抹混合着狼狈和歉意的笑容,那口整齐的白牙在亭子的昏暗光线里格外醒目。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曲瑶怀里的那捧雨打樱花,眼睛倏然一亮,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纯粹的惊喜和赞叹。
“这花…剪得真有意境!枝桠虬劲有力,花朵却清冷疏离,留得恰到好处,风骨凛然啊!”
曲瑶心头微微一滞,泛起点点涟漪。寻常人见了这花,多是赞一声“开得热闹”便罢了,此人却一语道破其中蕴含的刚柔之美与苍凉之态。
是巧合?还是……她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首接而热烈的注视,指尖下意识地拂去一瓣晚樱上滚落欲滴的水珠,那水珠在她细腻的指腹间冰凉。
“不过是…见花枝伸展得有些意思,胡乱剪了两枝避雨罢了。”她的声音如同这雨丝,清浅淡然。
那男人却不以为意,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湿冷的狼狈。他兴致勃勃地从相机包最里层掏出一块柔软的鹿皮布,动作细致入微地擦拭起镜头上沾染的水珠。
“我叫秦陌,是个西处拍风光的摄影师。刚才那只白鹭实在太可惜了,”他叹口气,语气里满是遗憾。
“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能捕捉到它振翅破水的决定性瞬间。”他摇摇头,随即笑容又漾开,眼神扫过亭外的雨幕。
“不过这样也好,雨天自有雨天的况味。就像您怀里的花,斜风细雨为幕,檐角滴落为韵,人与花在此处亭中偶遇,本身就是一帧绝妙的景致。
”说话间,他动作流畅地将相机重新举起,镜头穿过迷蒙的雨帘,精准地虚焦框住了那一束被雨水浸润得愈发柔美的粉白。“能…拍一张吗?只拍花,不拍人。”
几乎是条件反射,曲瑶身体微侧,下意识地想将那承载了她心绪的花枝往怀里更深处拢去。然而就在她侧身的刹那——
“咔嚓。”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机械快门声,混杂在潺潺雨声中响起,显得格外突兀。
秦陌立刻低头查看相机屏幕。屏幕的光亮映着他专注的神情,但随即,那专注变成了惊愕和不解。
他的眉头一点点拧紧,修长的手指在相机背面的几个按键上快速而反复地拨弄切换,似乎在确认什么。“这…奇怪了……”他喃喃自语,带着浓浓的困惑。
“咋啦?拍糊啦?”老汉也忍不住探头过来看热闹。
秦陌默默地将相机屏幕转向亭内两人。画面构图精致——湿漉漉、反着青幽光亮的古旧亭内石板地面,曲瑶一角的月白色棉麻衣袂,以及她怀中那一大捧湿透的粉白晚樱……背景中的亭柱、雨帘都异常清晰。
然而,本该最清晰的视觉中心,那束樱花本身,却笼罩着一层极其奇特、无法忽视的朦胧光晕!那光晕如同被稀释的粉色霞雾,又如清晨湖面弥漫升腾的水汽,温柔地将整个花束包裹其中。
最令人惊异的是,在照片放大的细节里,这光晕并非均匀一片,其边缘似乎有极其细微、如同尘埃般的粉色光点,闪烁着,无声流淌,仿佛……是花瓣自身散发出的、缥缈如烟的辉光!
“是镜头没擦干,糊了?”秦陌自言自语般否定着,用鹿皮布再次无比仔细地擦拭着镜头。他抬手对着亭外尚未完全止息的雨帘,“咔嚓”又拍下一张试片。
屏幕切换,只见雨丝如线,垂柳枝条上的水珠晶莹剔透,背景断桥朦胧,一切细节历历在目,毫无异常。
带着更大的疑窦,他将镜头再次稳稳地对准了那束晚樱。
“咔嚓。”
那层梦幻般的、带着生命律动质感的粉白光晕,依旧顽强地、甚至更加清晰地包裹着那捧花。
仿佛有无数微不可见的粉色精灵,在雨气中围绕着花瓣无声地飞舞、盘旋、呼吸。
老汉眯起老花眼,凑近屏幕瞧了又瞧,啧啧称奇:“哟呵!真是神了!姑娘你这花……莫不是带着仙气儿下凡的?”
秦陌没有接老汉的话,他缓缓将目光从相机屏幕上移开,灼灼地投向曲瑶的脸庞。那眼神不复之前的纯粹欣赏,而是充满了探询、震惊,以及……一丝发现奇珍异宝般的、压不住的兴奋光芒。
“您这花……到底是什么品种?”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想要叩开秘密的急切。
“我在各地拍过无数花树,从没见过……能在镜头里呈现出这样的……‘光’?”
曲瑶的心口像是毫无防备地被什么东西轻轻、却又极其有力地撞了一下。
她看着屏幕上那层只有她心知肚明缘由的光晕——那是她残存千年、即将枯竭的花灵本源之力,在不经意间无意识泄露的微芒。
千年轮回,辗转尘世,从未有凡胎肉眼能窥见其分毫,哪怕透过这冰冷的电子之眼!他竟……拍出来了?
“……山野里长得恣意的寻常晚樱罢了,”她极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像诉说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无人注意的角落,她抱着花枝的手指却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失血的青白色,几乎要掐进那柔韧的木质里。
亭外的雨渐渐收住了瓢泼之势,化作细密的、无声飘洒的银丝,天地间笼罩在一种江南独有的水墨氤氲之中。秦陌小心翼翼地将相机收入包中,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那印着工作室名称和联系方式的硬挺纸片边缘,己沾上了几点湿漉的水渍。
“我叫秦陌,”他郑重地将名片递向曲瑶,眼神诚恳。
“是个摄影爱好者,刚才冒昧拍摄,还请您别介意。这花实在特别……如果您哪天方便,等天气晴好,我能不能…再拍一拍它?”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最精准的表达。
“……总感觉它…或者说这一幕…蕴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感。很悠长,很特别。”
名片上,墨黑的印刷体清晰地印着:“秦陌摄影工作室”。
秦陌。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陌生的时代。然而,当那双隔着朦胧雨气、热切望过来的眼睛,眼底深处那份对捕捉瞬间、对“美”近乎痴迷的执着光芒……却像一颗滚烫的火星,骤然投入她尘封的记忆深渊。
刹那间点燃了七百年前风雪弥漫的长安城外——那座破败的庙宇里,那个冻得嘴唇乌紫却依然死死护住怀中圣贤书卷、眼睛清澈执拗的落魄书生身影。何其相似。
“花开花落,岁岁枯荣,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抱着花束,微微侧身,迈步走进那濛濛的细雨之中,声音消散在微凉的雨气里,“哪有什么故事。”
就在这时,一把撑开的油纸伞及时地遮住了她头顶的天空。是那卖伞的老汉追了出来,脸上挂着朴实的关切。
“姑娘!拿着伞!春寒料峭,这雨瞧着停了,湿气可还钻骨头缝儿呢!别着凉!”
曲瑶停下脚步,在伞下缓缓转身回望。隔着细密如织的雨帘,那个自称秦陌的男人,仍旧伫立在六角石亭深处。他一手还捏着那张未被接过的名片,目光却穿透纷飞的雨丝,遥遥地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里带着几分被拒的疑惑,几分不得其解的思索,而最深处,却又蕴含着一股……让她心弦微颤的、跨越了时空的专注。
她默默地从老汉手中接过了那把油纸伞,低声道:“多谢了。”伞骨轻盈,伞面上绘着的几枝疏疏落落的墨色樱花,在细雨中无声绽放。
她不再停留,撑着伞转身继续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前行。沙沙沙…雨点温柔地敲打着纸质的伞面,奏响一首寂寥又悠长的江南小曲。
她低头,目光落在怀中。经过细雨的反复浸润,那捧晚樱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令人心碎的娇艳欲滴。
一阵裹挟着湖水湿气的风吹过,一片柔弱无依的花瓣被风剥离了花萼。它在的空气里轻盈地打着旋儿,如同一个不舍的告别,最终,悄无声息地、带着一点冰凉的湿意,粘在了她微湿的素色鞋尖上。
就在那一刻——
沉睡了漫长岁月的灵台最深处,那仅存的、脆弱不堪的第五瓣本命花魂,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悸动了一下。
像一口早己喑哑千年的古钟,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去了时光的积尘,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叩响了……那根最细、最脆弱、最关乎生死存亡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