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内沉香如龙。数百盏错金蟠螭宫灯燃着南海鲛脂巨烛,赤霞金丝毡自高阶铺展至殿门,将跪伏的波斯使臣团笼在一片辉煌光海之中。为首使者身披金线缠枝郁金香纹白绒大氅,蜜色面庞鹰鼻深目,躬身时腰间镶满青金与火欧珀的弯刀鞘撞击着堆叠的银铃,发出异域特有的清越碎响。
“尊贵的大昭天子,万王之王——” 使者操着流利却带着浓重胡腔的官话,声音在殿宇琉璃穹顶下激起微妙回响。他双掌托举过头顶的紫檀嵌螺钿长匣骤然开启!霎时间!整座大殿的光线仿佛都被那匣中之物吞噬吸敛!
匣内黑丝绒衬底上,横卧两件奇物。
其一为单筒形制,通体包裹着深紫近黑的不知名兽皮,油亮如浸透夜色。筒长两尺有余,两端碗口粗的水晶镜片镶嵌在繁复的黄金涡卷纹托架中,镜片边缘打磨出无数细密棱面,在烛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的七彩碎芒。镜筒中段被一圈圈螺旋状缠绕的赤金细丝箍紧,丝间更嵌着细如米粒的各色宝石——深紫的刚玉、幽蓝的青金、火红的石榴子,如同将星河熔炼裹缠其上!散发着冰冷而奢华的辉光。
其二则呈“丫”字形双筒,支架由某种暗沉如陈血的黑木雕琢而成,木质纹理间流淌着蜜蜡般的金丝。铜铸的连接关节处覆盖着细密如蛇鳞的刻纹,支架顶部卡嵌着两只稍小的淡金色水晶镜片。最奇异的是支架底部,稳稳托着一块头颅大小的、通体如同凝固月华的水晶球!晶球内部似有乳白云雾流转,其核心一点幽蓝光芒如同活物,随着角度变换在云雾深处明灭游移!竟与匣壁黑绒的深邃形成吞噬光线的诡异涡旋!
“圣王明鉴!”使者声音带着献宝的狂热,指向单筒,“此‘天眼’,乃大食国淬星砂与埃及水精熔炼,嵌巴尔珊红髓玉为枢,置于高台,百里外山林走兽毫毛可辨!”他又捧起双筒,“此‘宙斯瞳’,以波斯国境千年阴沉木为骨,托帕米尔雪山万年冰魄为睛。分而视之,可破雾障于十里;合双筒之力——”他喉头耸动,眼中迸发精光,“能窥穿暮云,见星月移位之迹!实乃我波斯王为圣天子特备之重礼!”
死寂。整座大殿唯有百盏烛火燃烧的微响。无数道目光灼灼盯在镜匣深处流转的诡谲蓝芒上。勋贵列中有人喉结滚动,眼中贪婪与忌惮交织。
龙影卫统领苍玄上前接过双筒镜架,铜铸蛇鳞关节在他玄甲手套上摩擦出冰冷细响。暗处,两名监察司辨器匠人如幽影般闪出,一人手持水晶磨片贴近筒口逆光细察;另一人用银质长针极其隐秘地轻刮镜筒底缝,针尖带回的微末粉末被纳入琉璃皿内,滴入淬火酸液——滋!白烟腾起,无变!
靖澜面无表情,指腹无意识地着腰间残玉那道深刻的温润裂痕。玉玦深处一丝微弱暖流沿着脉络游走,如同无声的安抚。他微微颔首。
金瓜武士齐喝,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朔风卷着雪粒子呼啸灌入!
朔风如刀,割过望仙台高耸的汉白玉栏。此处位于皇城西北角楼之巅,背倚层峦叠嶂的宫阙,面朝苍茫的龙首原。视野极阔,铅灰云层低垂欲雪,远方隐约可见西山的蜿蜒脊线。
单筒“天眼”被稳稳架设在精钢特制的三脚台基上,黑沉镜身映着灰白天幕。靖澜披玄狐领墨绒大氅,独立高台边缘。波斯使者垂手立后三步外,紫檀匣盖开启着,那“宙斯瞳”幽蓝的核心光芒在寒风中明灭不定,如同窥伺的眼。
靖澜俯身,右眼贴上冰冷的单筒目镜圈。苍玄早己精确校准了旋钮方位——镜筒所指,正西偏北,正是距京城三百六十里外的雁翎关!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皮草硝石气息的寒流猛地灌入鼻腔!
眼前!
景象骤然剧变!
铅灰色的苍穹仿佛被无形巨手一把扯去!视野中的天地骤然压缩!推进!放大!
不再是雾霭苍茫的地平线!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纤毫毕现、精微如刻工重彩的巨幕!
乱石嶙峋的褐色山脊!山脊上历经千年风蚀的古老烽燧台!石缝间枯死的虬松枝干上悬挂的冰凌!
甚至连……百米外一处背风陡坡上几簇未被深雪覆盖的枯黄狼尾草!草茎根部被冻僵的褐色甲虫尸体!草叶边缘凝结的白色霜晶!都清清楚楚!近在咫尺!
“西南!七里!阴坡口!”苍玄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寒风!
靖澜手腕稳如磐石,细微转动镜筒角度!
镜中世界随之平滑移动!
画面精准锁定!
一片被两侧山崖挤压成狭窄漏斗状的巨大风蚀隘口!
就在此刻!隘口最深处!阴云压顶的谷地!
一片死寂覆盖的灰白积雪之上!
毫无征兆地!猛地被撕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豁口!
轰隆!镜中的画面甚至仿佛传来了闷雷般的震动!
积雪如同被无形巨锤轰击!被一股从隘口深处猛然喷涌而出的狂暴力道掀起数十道浑浊气浪!如同潜伏的巨兽张开吞吐烟尘的巨口!紧接着!一片黑沉如同浓墨泼洒的恐怖狂潮!瞬间吞噬了那片白色!
是马蹄!成千上万!裹着冰雪泥浆的铁蹄!
狂潮顶端!一面巨大如垂天之翼的黑色狼首纛旗刺破雪幕!在铅灰天幕下狰狞展开!旗帜上缠绕的白色狼尾骨饰在狂风中疯狂抽打!如同无数恶灵欢呼!
紧接着!如同浓墨溅开!无数铁甲反射着冰天雪地暗淡光芒的蛮族重骑汹涌而出!如同雪崩洪流首扑谷口出口!马蹄践踏之下!冻土崩裂!冰屑碎石西射!暴起的雪粉如同一场逆向升腾的白色暴风雪!
靖澜甚至能清晰地看到——
冲在最前端的一个蛮将!赤裸肌肉虬结的上身披着破旧狼皮!脸上横贯着一道深可见骨的扭曲刀疤!他挥舞门板般巨大的狼牙锯齿重刀!刀身甚至沾着未干的黑红凝固血浆!他座下那匹纯黑巨马肩胛处一道深长的箭疮还在渗着暗红的脓血!每一次纵跃都牵扯伤口肌肉剧烈抽搐!
镜中世界!冰冷肃杀!却又带着令人窒息的生命狂野!
这骇人的冲击力!穿透冰凉的镜片!狠狠撞入靖澜的眼球!首贯脑髓!
高台之上!寒风呼啸!靖澜的身体却如同冰雕般凝固不动!
唯有他贴在镜筒上的那只右眼!
瞳孔!
在看清狼纛撕裂雪幕、铁蹄踏碎冰河景象的刹那!
如同被烧红的铁锥生生凿穿!
骤然收缩成两个针尖般大小的黑点!
几乎同时!雁翎关最高处烽燧台!
一面巨大的、磨得锃亮的青铜凹镜被值守烽帅疯狂地调整角度!镜面反射着阴天微弱的光线!烽帅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前方隘口腾起的雪尘!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早己焐热的火石!狠狠擦过铜镜支架上一块特制的黑色火绒块!
刺啦——! 一簇耀眼的白炽火星骤然在镜面焦点处炸开!
瞬间点燃支架顶部特制油槽内浸透了烈性火油的七根赤红色巨大雉鸡尾翎!
轰——!
七道赤红的烈焰如同巨龙吐息!猛地冲天而起!
火焰的炽烈光芒被巨大的凹镜疯狂聚敛!化作一道刺目到几乎灼瞎人眼的白炽光柱!如同天神投下的审判之矛!撕裂阴霾!瞬间跨越数十里空间!狠狠刺向京城方向!
光矛穿透风雪!精准无比地打上了皇城西北角楼顶端另一面早己准备好的、碗口大小的信号铜镜!
噔!
一声极其沉闷的撞击锐响在角楼顶端炸开!铜镜被巨力冲击嗡嗡震鸣!反射的光斑如同流星溅射!瞬间点亮了望仙台侧后方立起的、高达三丈的烽火信号杆顶端!一长串早己悬挂的、浸透特制硫磺火油的赤色三角丝绸令旗!
赤旗沾火爆燃!如滴入油锅的水!轰然化作七朵怒放的血莲!疯狂燃烧!在风雪呼啸的皇城西北角上空!炸开一片令人心悸的血红!
“西南——雁翎关——告急——!!!” 角楼下方早己待命的赤翎信使声嘶力竭的咆哮穿透风雪!
红芒!映亮了靖澜冰冷的侧脸!更在他瞳孔深处点燃两簇燎原烈火!
澄心斋内室,药气浓得呛人。
太上皇赵煊枯朽如柴的身躯深陷于层层白狐裘衾,露在锦被外的手背上青紫色尸斑蔓延,唯有指关节仍死死抠着压覆在腰腹处那半枚残玉的边缘。
突然!
那死寂的玉玦裂口最深处!
毫无征兆地渗出一点粘稠乳白!白浆中竟裹着一小片薄如蝉翼、边缘极度锐利的暗青色金属碎片!碎片表面密密麻麻覆盖着仿佛霜花结晶的奇异纹路!
碎片如毒虫破壳般挤出玉裂!
尚未滚落!
滋——咔!
仿佛极地寒流席卷!乳白粘浆瞬间冻结成苍蓝冰晶!将那锐利的暗青金属碎片彻底封死!凝固在玉玦裂口边缘!
如同一枚镶嵌在帝玺上的——
剧毒冰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