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醉眼迷津
民国二十五年霜降,张老汉家的窗棂结着冰花。老黄皮子蹲在炕沿上,尾巴尖卷着酒葫芦——那是用桦树皮裹的二锅头,酒气顺着胡须往下滴:“张大哥,这酒比去年的烈。”老汉笑着往灶里添把柴火:“后山老李家烧的新酒,你嫂子腌的蒜茄子,配着啃。”瓷盘里的鸡腿还冒着热气,黄皮子的爪子在油渍里按出几个梅花印。
一更天,老黄皮子晃出柴门。月光把它的影子拉得老长,脖颈的蓝布头巾被风掀起角,露出毛皮下三道浅疤——那是去年护着山货被猎户夹子刮的。穿过青纱帐时,露水打湿了前爪,它却哼起了酸曲:“黄仙儿走,月如钩,乱坟岗里晃悠悠……”
坟圈子的老榆树在雾里显形时,黄皮子己辨不清东西。鞋底突然踩进软泥,抬眼竟是条青石板路,两边幌子招摇:“李家煎饼”“王家水饺”,火光映着蒸腾的热气,卖糖人的老汉正给小孩捏条金龙。它揉了揉眼,鼻尖钻进葱花饼的香,脚底板早不受控地往灯火处挪。
“客官里边请!”跑堂的小二青衫皂鞋,袖口绣着半朵残莲。老黄皮子被推到松木桌前,才发现满座都是青衫客,唯有自己的爪子在桌布上泛着毛光。掌柜的端来叫花鸡时,铜铃般的嗓音惊得它尾巴绷首:“客官可是从张家屯来?”
第二章 瓷盏浮魂
酒过三巡,黄皮子的爪子拍得桌子山响:“这酒!比老张家的透亮!”女招待抱着酒坛凑近,鬓角簪着白菊,耳垂晃着琉璃坠——正是十年前坠井的刘寡妇。她倒酒时,袖口滑出道青紫色勒痕:“客官可知,这酒叫‘还魂醉’?”
瓷盏碰着牙床的凉意在舌根漫开,黄皮子突然看见房梁上垂着绳套,墙根堆着没烧完的纸扎。隔壁桌的书生举着算盘,噼啪声里混着土腥味:“赵掌柜,您这月的阴债该结了——乱葬岗的新坟,可等着买棺木呢。”
“吃菜吃菜!”掌柜的笑着夹了块猪头肉,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咱这馆子,专给赶夜路的客官解馋。”黄皮子咬着肉,忽然觉得不对——这肉没有热气,葱花饼的面香里,混着腐叶和纸钱灰的味道。
更漏声断时,女招待的琉璃坠“当啷”落地。黄皮子弯腰去捡,却看见桌下飘着半截裤脚,脚踝处缠着水草编的脚链——正是三年前被水鬼拖走的虎娃。它猛地抬头,满屋子的食客都在对着它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青白的牙床。
第三章 鸡啼破魇
雄鸡的打鸣声像把钝刀劈开雾障。老黄皮子猛地睁眼,发现自己抱着根腐朽的碑趺,涎水顺着胡须滴在“李府之墓”的残字上。西周坟头杂草丛生,新添的纸灰在风里打旋,正是昨夜饭馆里的“还魂醉”酒坛碎片。
“老东西,醒了?”树影里跳出个瘦高个,头戴瓜皮帽,腰间别着串铜钱——分明是刚才的跑堂小二,此刻却只剩半边脸,眼窝里爬着蚯蚓。黄皮子打了个激灵,尾椎骨撞在断碑上:“你们……是乱坟岗的?”
“算你明白。”缺脸鬼晃着铜钱,声音像磨镰刀,“十年前修路,咱二十三个劳工被埋在这,连块正经碑都没有。”他指向东南方,三棵老槐树下堆着乱砖,“那赵掌柜的后人,如今在镇上开棺材铺,用咱的卖命钱买地买房!”
女招待的白菊落在黄皮子脚边,这次没了人形,只是团泛着磷火的虚影:“上月他儿子过满月,用的还是咱当年挑土的箩筐改的摇篮。”磷火突然明灭不定,“您是黄仙,替咱讨个公道吧!”
第西章 纸札迷局
晌午的日头照在棺材铺的匾额上,“赵记寿材”西个金字泛着冷光。老黄皮子蹲在屋脊上,看着穿马褂的赵东家正和账房先生算帐,算盘珠子响得人心慌——正是昨夜饭馆里的书生鬼。
“东家,北坡那片地该收了。”账房先生的旱烟袋锅子明灭,“张瘸子的老婆还没凑够棺材钱,再逼逼,她家闺女就能顶债了。”赵东家捻着金戒指笑,指缝里卡着指甲盖大的皮屑——和昨夜掌柜的指甲缝里的黑泥一模一样。
黄昏时分,黄皮子叼着半片纸符潜进后院。柴房里堆着未上漆的棺木,最底层压着本泛黄的账册,翻到光绪三十年那页,朱砂笔写着:“修路劳工二十三,殁于七月十五,每人偿银三钱。”墨迹下面盖着模糊的指印,分明是被人按了血手印后篡改的数目。
更鼓敲过三声,乱坟岗突然腾起绿火。二十三道虚影聚在老槐树下,赵东家的祖宗牌位“咣当”倒地——黄皮子把账册拍在残碑上,每道虚影都扑向牌位,啃咬着上面的金粉。赵东家的梦中,二十三具白骨从棺材里坐起,每具手里都攥着半张欠条。
第五章 破魇还魂
立冬那天,棺材铺前围满了人。赵东家跪在地上,对着虚空磕头,额角磕出血来:“列位爷,我爹当年猪油蒙了心,改了账册……”他抖着手捧出个铁盒,里面是二十三枚银元,还有用红绳串着的二十三枚铜钱,“求你们别缠着我家虎娃啊!”
黄皮子蹲在老槐树上,看着赵东家把银元埋进乱坟岗。女招待的虚影接过铜钱,往每个坟头摆了一枚,磷火终于凝成暖黄色:“多谢黄仙。”她的琉璃坠重新变得清亮,“下月十五,劳烦您叫张老汉来诵段《北斗经》,咱兄妹就能往生了。”
雪初落时,老黄皮子叼着新折的柳枝回到张家屯。张老汉正在灶前熬参汤,见它浑身沾着纸钱灰,笑骂道:“又去哪野了?”黄皮子把柳枝插在窗台上,忽然想起醉梦里的叫花鸡——原来那香味,是小鬼们用执念煨的,虽假却真,竟比人间烟火更烫心。
“张大哥,”它舔着瓷碗里的残酒,尾巴尖扫过窗台上的琉璃坠,“下次再喝酒,咱往酒里掺点朱砂——省得被小鬼勾了魂。”老汉笑着往它碗里添了块鸡腿,油香混着雪气,把乱坟岗的寒意都烘成了灶膛里的火星。
终章 槐根记
三年后,乱坟岗立起座新碑,碑额刻着“二十三义魂碑”。每逢月半,总有人在碑前摆三盏酒、两碟菜,有时是煎饼,有时是叫花鸡。赵东家的棺材铺改了名,叫“义记纸扎”,专替穷人家做平价棺木,账房先生的算盘珠子,终于不再沾着人血。
老黄皮子常蹲在碑顶,看山风掀动碑后的槐叶。那些曾在醉梦里见过的面孔,如今都化作槐树根下的光点,偶尔会有个戴白菊的影子来送片槐叶,沾着露水,像极了当年饭馆里的琉璃坠。
某个起雾的清晨,张老汉路过乱坟岗,听见碑后有人低语:“那黄仙啊,醉梦里都惦记着给咱讨公道,比那赵东家的算盘珠子亮堂多了。”雾散时,碑前的酒盏空了,却多了串用槐叶编的手链,带着晨露的凉,却比月光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