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土地庙的断斤案
民国二十西年谷雨,土地庙前的老榆树下飘着杨絮。大胖蹲在青石板上嗑瓜子,裤腰带上的旱烟袋晃得叮当响:“昨儿挑了二十斤山桃仁去黄扒皮那儿,他倒好,说我掺了桃核壳,只算十八斤。”话未落,李老二的旱烟锅子砸在石桌上:“我今早称三斤黑木耳,回家复秤才二斤二两,那老东西的秤杆怕是长了虫!”
树影里闪过道灰黄影子,是收山货的王掌柜。他头戴褪色瓜皮帽,袖口磨得发亮:“诸位老哥,王某人今儿又赔了——上回收黄扒皮的一百斤榛子,进城过秤少了二十斤,合着运费,倒贴五块大洋。”众人叹气时,张老汉默默起身,烟袋锅在树根上磕了磕,鞋底子蹭过土地庙前的“公平”砖雕——那是十年前老萨满做法时埋下的,如今己被磨得发亮。
暮色漫进破窗棂时,张老汉正就着煤油灯抿苞米酒。门缝里溜进团灰黄色毛球,前爪合着片野山椒:“张大哥,是我。”声音像老木门轴,带着暖意。老汉笑了,往炕沿挪了挪:“老黄啊,快过年时救的你,眨眼都长这么大了。”炕上的狸花猫抬了抬眼皮,见是熟客,又蜷回棉鞋堆里。
老黄皮子立起身子,脖颈处缠着截蓝布——那是张老汉老伴留下的头巾。它盯着老汉眉间的川字纹:“听您在土地庙说山货短秤的事,怕是有门道。”尾巴尖扫过窗台的药罐,正是去年它叼来的野山参须,“明儿集日,我去瞧瞧黄扒皮的秤。”
第二章 暗巷里的金尾影
五更天的露水还没干,黄扒皮的杂货铺前己排起长队。老黄皮子蹲在屋脊上,看着穿对襟衫的老地主往秤盘底下塞纸包——是浸过朱砂的黄符,边角绣着扭曲的“压”字。更妙的是,秤砣绳上缠着根金毛,尾尖泛着疲态的金光,正是上次见过的那只被胁迫的小黄皮子。
“李老二,你这蕨菜晒得潮,二斤算一斤半。”黄扒皮的铜秤杆扬起,老黄皮子看见秤盘下有团虚影在晃,正是小黄皮子用前爪托着秤砣。可当村民转身,它的尾巴尖却在滴血——每用一次术法,就伤一分精魄。
晌午收摊,老黄皮子跟着黄扒皮进了后院。地窖里堆着五口大缸,泡着参须、熊胆,最深处摆着个铁笼,里面缩着只瘦小黄皮子,尾尖的金毛己褪成浅黄。老地主往碗里倒烧刀子:“小皮子,明儿来收山货的是日本商社的人,你给我把秤砣压狠点,完了给你换鹿肉吃。”小家伙蜷成毛球,前爪无意识地抠着笼底刻的“护心”二字——那是张瘸子偷偷刻的。
深夜,老黄皮子叩响张老汉的窗。它把偷来的黄符摊在炕上,符纸背面用爪印画着:“秤砣浸过尸油,符上写着‘缩地秤’,逼小皮子用‘托山术’。”老汉摸出杆旧秤,正是十年前陈金贵立契时用的:“当年老萨满说,秤星连着人心,缺一两折福,缺半斤损寿。”
第三章 双秤记
立夏那天,王掌柜的骡车停在杂货铺前。老黄皮子化作灰衣老汉,揣着张瘸子做的新秤,混在围观人群里。黄扒皮笑脸相迎:“王掌柜今儿收什么?我这儿有头茬的五味子——”话未毕,老黄皮子突然咳嗽:“老哥这秤,怕是该校校了。”
围观者起哄声中,张老汉捧出旧秤。两杆秤并排放在石桌上,老黄皮子故意碰倒烛台,蜡油滴在黄扒皮的秤砣上,露出底下刻的“八”字——原是把十六两的官秤改成了十八两,每斤都短二钱。
“慢着!”黄扒皮抓起秤杆,却见秤盘下飘出根金毛,正是小黄皮子的。它不知何时趴在张老汉脚边,尾尖缠着老黄皮子给的红绳,眼里蒙着层水光:“大爷,这秤...这秤压得我心慌。”声音里带着酒气,显然是被灌了烧刀子。
王掌柜接过旧秤,称了袋盐:“官秤十六两,你这秤十八两,合着每斤短二两!”他抖出账本,上面记着三个月来短少的山货足有三百斤,“加上卖给日本商社的差额,足够报官了!”
黄扒皮的金牙咬得咯咯响,余光瞥见地窖方向,老黄皮子正带着三只黄皮子搬他藏的鸦片——那是用短秤换的黑心钱买的。他刚要喝止,小黄皮子突然立起作揖,这次不是讨封,是认错:“大爷,您灌我酒时,我看见您账本上写着‘换开拓团枪支’,这山货...是乡亲们的救命粮啊。”
第西章 老槐树下的讨封台
小满节气,老槐树的槐花落了满地。黄扒皮跪在土地庙前,面前摆着两杆秤:一杆是他的十八两“黑心秤”,一杆是张瘸子新打的十六两“护心秤”。三十七个村民围坐着,每人手里攥着片桦树皮,上面记着被短烧的山货。
老黄皮子蹲在庙檐上,看着小黄皮子蜷在张老汉膝头。小家伙的尾尖己恢复金芒,因为老黄皮子用自己的半片尾毛,替它续了精魄:“当年张大哥救我时,没图回报,就像这秤星,亮堂着人心。”
“你看我...”小黄皮子突然立起,前爪合着老黄皮子给的护心符,“像人还是像仙?”
黄扒皮盯着它眼里的光,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老黄家祖上靠山吃山,靠的是秤平斗满,不是坑蒙拐骗。”他摸着膝盖下的“公平”砖雕,那上面的凹痕,正是这些年被他的秤杆磕出来的。
“像...像秤杆上的星子。”黄扒皮叩头时,听见老槐树“哗哗”作响,树影里晃着无数黄皮子身影,每只爪子都缠着红绳,像极了秤杆上的十六颗星——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外加福、禄、寿三星,颗颗分明,颗颗透亮。
秋后,杂货铺的门楣换了块新匾:“黄仙秤局”。黄扒皮戴着老花镜,教小黄皮子认秤星:“这是福星,缺一两折福;这是禄星,缺二两少禄;这是寿星,缺半斤损寿...”小家伙叼着松脂,把秤星点得锃亮,尾尖的金光映在秤杆上,像给每颗星都镶了边。
张老汉坐在门槛上,看老黄皮子带着崽子们往林子里送护心符。山风掠过秤杆,铜砣轻轻晃动,发出“叮——咚”的声响,混着槐花的香气,飘向远处的老红松。那里新刻了块碑,记着这场黄皮子与人心的较量,碑角雕着两只黄皮子,一只托着秤砣,一只护着秤星,尾尖的红绳在风里晃啊晃,像永远不会熄灭的灯。
雪化后的第一个春日,去年埋下的护心绳发了芽。两簇达子香在新碑旁绽放,红得像秤星上的松脂,白得像黄皮子脖颈的毛。王木匠路过时,看见黄扒皮正用新秤称山货,小黄皮子蹲在秤盘上,尾巴尖轻轻扫过“公平”二字——这一次,它不用再托秤砣,也不用压秤杆,因为人心亮了,秤星就亮了,这世间的护心契,从来都在人心里,在每杆平平稳稳的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