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黑脊
正午的日头还毒辣辣地悬着,阿强爹蹲在田埂上卷旱烟,烟丝没捻实,被风刮得纷纷扬扬。他忽然眯起眼,烟杆指向西北天——一团墨黑的云浪正翻过山脊,云脚拖着灰白的雨幡,像巨兽抖开的鬃毛。“要变天!”他啐掉嘴里的烟渣,一脚踹醒树荫下打盹的老黄牛。
爷爷摘下斗笠,掌心朝上接住一粒飘来的雨星子:“这雨带腥气,是龙王爷打喷嚏。”他弯腰抓起一把土,土块在掌心碎成粉末,随风扬起一道黄烟,“土都渴裂了嘴,这场雨怕是要灌饱肚肠。”
田垄间骚动起来,镰刀磕碰铁锹的叮当声此起彼伏。阿强光着脚丫狂奔而来,裤腰上别着三根歪扭的竹竿:“爹!晒谷场的簸箕还没收!”
抢雨如战
乌云眨眼间吞了半边天,风卷着碎草叶抽人脸。我和爷爷冲进仓房,麻袋堆成的小山泛着潮气,去年秋收的麦种还在瓮里酣睡。爷爷扯开瓮口的红布,金黄的麦粒瀑布般泻进木斗,他抓起一把对着光瞧,麦芒上凝的水珠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霉气还没入芯,能抢一斗是一斗。”
奶奶抱来蓑衣,苍老的手指把草绳系成死结。她往我怀里塞了个豁口的陶罐:“接房檐水,你爷说头道雨最肥田。”话音未落,一道炸雷劈开云层,雨点子砸在瓦片上迸成银屑,顺着茅草檐挂下千万条晶亮的帘子。
阿强爹的怒吼混在雨声里传来:“老张头!西坡地的种筐翻沟里了!”
浊流困种
西坡地的垄沟己成了浑黄河,泥浆裹着碎石奔涌而下。阿强爹跪在泥水里,十指抠住翻倒的柳条筐,筐缝里漏出的麦粒瞬间被浊流卷走。爷爷把麻绳往腰上一缠,拄着铁锹就往坡下蹚:“搭人墙!截水!”
我和阿强扛着门板当盾牌,冰凉的泥浆没过大腿根,门板被冲得东倒西歪。爷爷的铁锹插进沟渠拐角,挖起的淤泥堆成临时堤坝。阿强爹趁机拽回种筐,筐底豁开个大口子,麦种和烂泥糊成一团。“完了……全完了……”他瘫坐在泥里,雨水冲开他眼角的泥浆,竟淌出两道白痕。
爷爷突然抡起铁锹砸向田埂,腐草败叶下露出一截石砌的老水渠:“祠堂碑上写过,同治年间的排涝道!”
渠复活
石缝里钻出蜈蚣和潮虫,青苔裹着百年前的凿痕。爷爷的烟锅杆捅开堵塞的渠口,一股黑水喷出三尺高,带着陈年腐叶的酸臭。阿强爹抹了把脸,抡起镐头跟着刨:“狗日的!这石头比俺爹的棺材板还硬!”
雷声在云层里碾过来碾过去,雨水灌进苏醒的古渠,打着旋儿往低洼处奔逃。我和阿强跪在渠边清淤,指头被碎石划出口子也顾不得疼。忽然,阿强怪叫一声缩回手——淤泥里埋着半截陶罐,罐口探出森白的骨节,指骨紧紧攥着把生锈的铜钥匙。
“别碰!”爷爷的烟杆打落阿强伸出的手,“这是镇水鬼的桩。”他解下草绳绕骨三圈,系在渠边歪脖子柳树上。铜钥匙坠在绳结下,被雨打得叮当作响,像一串凄凉的铃铛。
铜钥泣雨
铜钥匙在雨中荡出细碎的呜咽,渠水裹着枯枝烂叶冲过石缝,竟渐渐清亮起来。爷爷抹了把脸上的泥浆,烟锅杆指向下游:“水往祠堂坟茔地去了!”阿强爹突然打了个寒颤,镐头“当啷”砸在石头上——那片荒坟底下,埋着他太爷爷饿死那年吞下的观音土。
古渠像条苏醒的巨蟒,扭动着身躯将洪水引向低洼。我和阿强蹚着齐腰深的水,往渠口堆沙袋。水流冲开沙粒的间隙,忽见渠底闪过一抹幽绿——是那枚铜钥匙!它卡在石缝间,被水冲刷得锃亮,钥匙柄上的蟠螭纹竟与爷爷烟锅杆的雕花一模一样。
“这钥匙开的是……”爷爷话音未落,上游传来闷雷般的轰鸣。百年古槐的根须被水流掏空,树干斜斜砸进渠中,枝杈间挂满上游冲下的破衣烂衫,像吊着无数溺死的冤魂。
人牲祭水
洪水被古槐堵住去路,打着旋儿漫上田埂。阿强爹突然发了疯似的扑向树干,指甲抠进树皮裂缝:“挪开!给老子挪开!”腐木应声裂开,树心里赫然露出一具蜷缩的骸骨,肋骨间缠着锈迹斑斑的铁链,头骨天灵盖上钉着七根桃木钉。
爷爷烟锅里的火星子倏地灭了。他抓起一把坟头土撒向骸骨,土末沾在骨架上,竟泛出暗红的血渍。“民国三十六年大旱,李寡妇的傻儿子被当作河伯祭品……”他喉咙里滚出的话比雨水还冷。阿强爹突然跪倒,冲着骸骨连磕响头,额头的血混着雨水糊了满脸。
上游漂来半截棺材板,板子上用朱砂画着镇水符。爷爷解下裤腰带绑住棺材,吼声压过雷暴:“拽!往祠堂方向拽!”浑浊的水流中,棺材板成了救命的浮舟,载着我们冲向摇摇欲坠的堤坝。
夜缚苍龙
入夜后雨势更凶,马灯的光晕勉强撕开雨幕。祠堂屋顶的镇兽在闪电中张牙舞爪,爷爷把铜钥匙插进斑驳的锁眼,“咔嗒”一声,百年未启的闸门轰然洞开。闸室内积满腐水,壁上凿着密密麻麻的凹槽,每个槽里都摆着具陶瓮,瓮口封着浸血的红布。
阿强爹突然惨叫——他的脚踝被水草缠住,草叶间竟混着人的长发。爷爷抡起铁锹斩断水草,捞起一看,发丝末端系着枚生锈的顶针。“是俺娘……”阿强爹瘫坐在闸口,泥浆从他指缝间漏下,“五八年吃食堂,她偷藏了半瓢麦种……”
闸门绞盘转动时发出厉鬼般的尖啸。洪水涌入暗渠,打着旋儿消失在地底深渊。爷爷将铜钥匙抛入水涡,钥匙坠下的瞬间,隐约听见地底传来铁链挣断的脆响。
雨缝天光
黎明前最黑的时刻,雨帘突然裂开道缝隙。东天泛起鱼肚白,照见千疮百孔的田野。古渠仍在呜咽,但水位己退到脚踝。我和爷爷瘫坐在祠堂门槛上,蓑衣滴下的水在青砖上汇成小溪。
阿强爹抱着从闸室取出的陶瓮,瓮口的红布一碰就碎。金黄的麦粒倾泻而出,竟在积水里浮起一层霉绿的绒毛。“保命种……全烂了……”他抓起霉麦往嘴里塞,被爷爷一烟杆打落。
田垄尽头忽然传来惊呼。昨夜洪水冲刷过的洼地里,凭空冒出一片野慈菇,肥厚的叶片托着露珠,在晨光中绿得发邪。爷爷掐断一截根茎,乳白的汁液渗出来,竟带着麦芽糖的甜香。“这慈菇……”他捻着汁液的手突然颤抖,“是吃人肉长的。”
云缝中漏下的阳光突然暗了,成群乌鸦掠过慈菇田,翅膀拍打声像无数把钝刀刮过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