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石移位
晨雾未散，李婶的骂声就撕破了村西的寂静。她叉腰立在自家麦田头，胶鞋底碾着一块青灰色的界石，石面上“张李界”三个刻字被泥浆糊得模糊不清。“黑心肝的！连夜挪界石，当俺眼瞎？”她一脚踹翻田埂边的粪桶，褐黄的粪水汩汩渗进麦苗根茎。
张叔扛着钉耙从坡上冲下来，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腿肚子绷得像老树根：“放你娘的屁！这界石分明往你家偏了三寸！”他抡起钉耙往地上一凿，耙齿勾出半截发黑的草绳——那是去年两家用艾草拧的分界绳，如今断成几截，像被野狗撕烂的肠子。
田头的歪脖子柳树上，乌鸦啄食着昨夜风雨打落的嫩芽，血红的眼珠子倒映着地上越拉越长的影子。
麦苗作证
两家人很快在田埂上划出楚河汉界。李婶的闺女小翠抱来一捆枯枝，插在自家认定的边界上；张叔的儿子铁柱不甘示弱，拎着石灰粉撒出一道刺眼的白线。两道界限中间夹着三垄麦苗，青翠的叶尖上还凝着露珠，在晨光中无辜地摇晃。
“让麦苗说话！”李婶揪住一株麦苗往自家方向拽，根须带起一蓬湿泥，“瞧这须子朝哪儿长！”张叔冷笑一声，镰刀贴地掠过，齐刷刷割断那排麦苗：“根歪苗不正，留着也是祸害！”
断茎的乳白汁液溅到小翠的布鞋上，她“哇”地哭出声。铁柱趁机抓起泥块砸向柳树，惊飞的乌鸦掠过李婶头顶，甩下一泡稀白的鸟粪。
祠堂评理
晌午的祠堂阴得像口老棺材。村长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供桌上祖宗牌位的漆皮剥落处，露出底下惨白的木茬。两家人各踞一方长凳，李婶的唾沫星子喷到祖宗画像上：“光绪年间的地契写得明明白白，界石在柳树南七步！”
张叔“啪”地甩出一卷发黄的油布，布上墨迹洇成团团鬼画符：“俺太爷埋界石时，柳树还没生瘤子！”他手指祠堂梁柱，上头果然钉着半截生锈的铜尺——那是当年分地的丈量工具，尺身爬满绿锈，刻度早己模糊不清。
穿堂风掠过供桌，吹熄了村长的烟锅。黑暗中小翠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祖宗牌位“咯吱”晃了晃。
井台交锋
日头偏西时，争执蔓延到村口老井。李婶抢过小翠的水桶，“咚”地砸进井里，辘轳把转得飞起。铁柱拽住井绳较劲，麻绳绷紧的吱嘎声像垂死者的喉音。井水泼溅到青石板上，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溪，冲散了张叔用石灰粉画的咒符——那是他请村东神婆画的“镇邻煞”。
“井是共用的，水是龙王爷的！”李婶舀起一瓢水泼向张叔，水珠在半空映出七彩光晕。张叔闪身躲过，瓢里剩下的水却浇灭了井台香炉里的三炷高香——那是他刚为求和解点的“和气香”。
灰烟腾起的刹那，井底突然传来空洞的回响，像是有人在水面下敲木鱼。铁柱探头张望，井壁的苔藓间闪过一抹猩红，定睛再看时，只剩自己的倒影在幽绿的水波里扭曲变形。
夜火惊魂
月色惨白如骨，村西的麦田里突然腾起一道火光。李婶的草垛烧成冲天火柱，焦糊味裹着麦香呛得人睁不开眼。张叔抄起铁锹冲进火场，火星子燎焦了他的眉毛：“救人！先救人！”火舌却像长了眼，绕过张家的麦垛，专舔李家的田界。
小翠瘫坐在田埂上，手里攥着半截烧黑的艾草绳——那是白天她从界石旁捡的。火光照亮绳头焦糊的断口，竟露出几根拧进草茎的细铁丝。“有人使坏……”她哆嗦着指向界石，石底压着一片未燃尽的黄纸符，朱砂画的咒文在火中泛着血光。
铁柱从火堆里扒拉出个铁皮盒，盒盖烫得变形，里头蜷着几只烧焦的田鼠，尾巴上绑着油浸的棉线。“是田鼠拖火种！”他吼声未落，井台方向传来一声闷响，井水突然沸腾如滚粥。
井涌黑潮**
沸腾的井水喷出三尺高的黑柱，裹着烂泥和枯叶泼在祠堂外墙上。村民举着火把围住井台，火光中可见井壁爬满腥红的苔藓，像无数条血管在蠕动。李婶舀起一瓢黑水，水里沉着几粒未燃尽的符纸灰，灰烬在水面拼出个歪扭的“冤”字。
“井通阴阳，这是祖宗降罪哩！”村东神婆摇着铜铃挤进人群，铃舌上拴的桃木牌刻满镇煞符。她抓把香灰撒进井口，灰末触水的刹那爆出蓝火，井底骤然传出婴啼般的尖啸。
张叔突然捂住心口栽倒，裤管里钻出一条花斑水蛇，蛇身缠着他的小腿，鳞片在火光中泛着铁锈色。铁柱抡起柴刀要砍，神婆的铜铃却抢先砸中蛇头——蛇尸落地时，七窍里渗出黑血，竟腐蚀得青石板滋滋冒烟。
古柳索命
后半夜狂风大作，村西的歪脖子柳树疯狂摇摆，树干上的瘤疤裂开豁口，淌出暗红的树胶。李婶举着油灯照树瘤，豁口内赫然嵌着半枚生锈的棺材钉，钉身缠着褪色的红布条。布条上的字迹被树胶浸透，依稀可辨“同治九年，镇怨于此”。
“树吃人了……”小翠尖叫着后退，树根拱起的地缝里露出一截白骨，指骨死死扣着块铜镜残片。镜面映出柳枝乱舞的影子，枝杈间竟吊着个模糊的人形，破衣烂衫在风里晃成招魂幡。
神婆的桃木剑劈向树身，剑刃卡进树瘤的瞬间，全村狗吠骤停。井台方向传来重物落水声，祠堂供桌上的祖宗牌位齐刷刷转向柳树，漆皮剥落处露出血红的木芯。
血祭和解
黎明前最黑时，两家人被逼到祠堂天井。神婆割破李婶和张叔的中指，血滴进盛满井水的陶碗，水面浮起的血珠竟凝成太极图案。她将血水泼向柳树根，树胶遇血瞬间凝固，裂开的树瘤里掉出个油布包。
布包里裹着张宣纸地契，乾隆年间的墨迹未褪，清楚标着界石在“柳南七步，石下三尺”。村民举着火把丈量，铁锹挖开柳树根部的湿泥——三尺之下，果然埋着半块青石界碑，碑面爬满树根，根须缠着一具蜷缩的童尸，尸身脖颈套着绞断的艾草绳。
小翠突然指着童尸手腕的银镯：“那是……俺太奶奶嫁妆！”镯内刻着“李张氏”三字，积年的泥垢也盖不住錾金的亮。晨风掠过尸骨，艾草绳寸寸断裂，柳树轰然倾倒，树根带起的泥土中，新发的麦苗突然蹿高一寸，叶尖齐齐指向祠堂飞檐上的镇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