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锁尘仓
暮色将沉时,爷爷让我去老仓房取铁犁。木门上的铜锁锈成了青绿色,钥匙拧了三圈才“咔嗒”弹开。霉味裹着铁腥气扑面而来,蛛网黏在脸上像蒙了层纱。油灯昏黄的光晕扫过墙角,一柄生锈的镰刀斜插在谷堆里,刀刃缺了半截,木柄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
我伸手去拔,镰刀却像焊死在墙上。用力一拽,谷堆轰然坍塌,露出后头半人高的樟木箱。箱盖上刻着模糊的符咒,缝隙里渗出暗红的蜡油,凝成血泪般的珠子。
“别碰!”爷爷的喝声炸在耳边,烟锅杆“当”地敲在我手背。他指尖哆嗦着抚过箱盖,喉结滚动如咽苦药:“这箱子……该见天了。”
血镰往事
油灯添了三回芯,爷爷才撬开锈死的箱扣。箱底铺着发黄的棉絮,一柄缠满红布的长镰横卧其中,刀刃泛着幽蓝的光,像淬过寒潭水。镰柄刻满细密的纹路,凑近看竟是无数个蜷缩的人形,指尖抵着脚尖,连成一道锁链般的符咒。
“五八年炼钢,全村就剩这把镰。”爷爷的烟锅火星子溅在镰刃上,“滋啦”腾起一缕青烟。他说当年公社来人收铁,太爷爷把镰刀浸了鸡血埋进坟地,谎称染了瘟病。后来挖出来时,刀刃沾的血痂成了锈,刮下来能毒死一窝田鼠。
仓房外忽起阴风,油灯火苗“噗”地灭了。黑暗中,镰柄的人形纹路竟泛起微光,仿佛有东西在刻痕里蠕动。
刃试荒坟
次日鸡鸣未起,爷爷拎着红布镰走向乱葬岗。露水打湿的荒草间隆起几座无碑坟,坟头歪着半截石敢当,字迹被风雨啃得只剩“煞”字的一撇。他让我捧出太爷爷的骨灰坛,坛底积着层黑渣,捻开竟是未燃尽的纸钱灰。
“站坎位,捧稳了。”爷爷挥镰划破掌心,血珠顺着刃槽滚落。镰刀劈向骨灰坛的刹那,坟堆里蹿出十几条花蛇,蛇身缠着镰柄疯狂扭动,鳞片刮擦金属的声响像百鬼磨牙。
骨灰坛“咔嚓”裂开条缝,一股黑烟窜出,在半空凝成个模糊的人影。爷爷镰刀横斩,黑烟嘶叫着散成碎片,落地竟是一滩腥臭的泥浆。蛇群忽地僵死,蛇头齐刷刷指向东方鱼肚白。
犁底藏锋
正午日头最毒时,爷爷蹲在院角磨那柄旧铁犁。犁铧上的陈年泥垢刮净后,赫然露出道二指宽的凹槽。他从裤腰摸出把薄如蝉翼的刀片,轻轻嵌入槽中,严丝合缝。
“这叫隐锋犁,闹长毛那会儿藏的。”他犁尖朝下往地上一戳,青石板应声裂成两半。我凑近细看,刀片上錾着“同治三年,张记铁铺”,纹路间还黏着几根灰白的毛发。
阿强爹来借犁时,爷爷却把寻常铁犁递过去。等脚步声远了,他掀开灶台下的砖,将隐锋犁埋进热灰里。灶膛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有些物件,比人命还沉。”
锹鸣地脉
后半夜,爷爷把我摇醒,手里攥着把短柄铁锹。锹头刻着北斗七星,星点嵌着碎铜片,月光下泛着诡谲的蓝光。他领我摸黑到村东荒坡,锹尖插进一处蚁穴,土块翻开的瞬间,地底传来空洞的回响,像有人敲打陶瓮。
“这儿是地脉眼。”爷爷的烟锅火星子坠入蚁穴,火光竟顺着地缝窜出三尺远,映出岩壁上密密麻麻的凿痕。铁锹突然剧烈震颤,北斗七星一颗接一颗亮起,岩缝里渗出暗红的泥浆,裹着半片龟甲,甲纹裂成“灾”字。
远处传来夜枭啼哭,爷爷猛地把铁锹横拍在岩壁上。凿痕间簌簌落下骨粉,混着泥浆凝成个人形轮廓,西肢扭曲如根须,脖颈处赫然缺了颗头颅。
耧车惊魂
次日,阿强爹借走库房的旧耧车。木辕刚架上牛背,耧斗里残留的麦种突然发芽,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藤蔓缠住牛腿,开出血红的喇叭花。牛眼暴突,口吐白沫,拖着耧车狂奔向乱葬岗。
爷爷抄起隐锋犁追上去,犁尖划破藤蔓,断口喷出腥臭的黑汁。藤蔓缩回耧斗,露出斗底锈蚀的铁板,板上凸着张扭曲的人脸浮雕,舌尖抵着个锁孔。阿强爹吓得瘫坐在地:“这耧车……这耧车是五八年炼人炉改的!”
人脸浮雕的眼珠突然转动,锁孔里传出铁链拖地声。爷爷将隐锋犁的刀片插入锁孔,拧动时带起一串火星,斗底“咔”地弹开——里头蜷着具焦黑的骸骨,指骨间攥着把生锈的粮库钥匙。
钥匙启渊
粮库废弃多年,铁门上的封条浸满雨渍。钥匙插入锁眼的刹那,门缝里涌出阴风,吹散满地麻雀尸骸。油灯照见墙角的碾盘,石槽里凝着层黑膏,凑近闻竟是焦糊的麦香混着尸油味。
爷爷用镰刀刮下黑膏,膏体遇空气竟蠕动着膨胀,表面凸起无数张人脸,每张脸都在无声嘶吼。阿强不慎碰倒粮袋,陈年麦粒倾泻而出,粒粒肚脐眼裂开,钻出白蛆般的细虫,虫身布满血丝,头端顶着人牙。
“闭气!”爷爷抡起铁锹铲起黑膏拍向虫群,北斗七星骤然发亮,虫尸在蓝焰中爆成灰烬。灰堆里露出半块石碑,碑文记载着饥荒年间的“人牲祭”,末尾刻着张家祖辈的名字,朱砂填的刻痕艳如新血。
锹葬秘辛
黎明前,爷爷带我至祖坟地。北斗铁锹掘开三丈深的竖井,棺椁出土时裹着层黏稠的胶泥,泥里封着百把锈蚀农具。镰刀缺刃、铁锹断柄、耧车散架,每件工具都缠着褪色的红布条,布上墨字依稀可辨“镇煞”、“封魂”。
最底层的铁箱里躺着柄青铜耒耜,齿尖沾着绿锈,柄身刻满祭祀舞的图腾。爷爷将隐锋犁与耒耜并排摆放,两件古器突然共振嗡鸣,犁尖射出的寒光与耒齿泛起的绿雾在空中绞成螺旋。
井底忽传来夯土崩裂声,爷爷抓起把坟头土撒向螺旋光雾:“封!”光雾炸成星屑,落地凝成颗麦种,表皮布满血管状纹路。他把麦种埋进我掌心,眼底映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等抽穗那日,你自会晓得农具为何要吃人。”
井口的老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飘落,叶脉纹路与掌心的麦种纹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