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娇的草棚里弥漫着干草、泥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清香。文茜如受惊后缩回巢穴的雏鸟,将自己紧紧裹在厚实温暖的兽皮毯中,只露出一双红通通、湿漉漉的大眼睛,惊魂未定地瞅着火塘里跳跃的橘红色火苗。棚外,那场由她一声哭喊“召唤”来的暴雨仍在倾泻,密集的雨点砸在厚厚的茅草屋顶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如同无数小拳头在捶打。
“呜…阿姨…”文茜的声音闷在毯子里,带着浓重鼻音和残留的委屈,“裙子…坏…老爷爷…凶…”她的小身子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仿佛那冰凉的雨水和千百道灼热的目光依旧黏在身上。
涂山娇坐在她身侧,用一块柔软吸水的麻布,动作轻柔地擦拭着文茜湿漉漉、沾着泥点的头发。她妩媚的狐狸眼中盈满心疼与一丝无奈的笑意。“莫怕,莫怕,”她的声音如温热泉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草裙不结实,怨不得你。苍梧大巫…嗯…年岁大了,有时心焦了些。”她巧妙地避开了“被草裙糊脸”这等惊世骇俗的细节。
棚内另一侧,跳跃的火光将伯益专注的身影投在粗糙的草墙上。他盘腿坐于火塘边,眉头微蹙,手中握一块被炭火熏得边缘微黑的平滑木片,另一手捏一小截削尖的炭条,正飞快在木片上勾勒。线条简洁却异常传神: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圆圈中央,双臂伸展,似在旋转,头顶上方是几道凌厉折线,代表闪电。旁以细小符号标注:“神女祈雨之舞第七式:旋身引雷,光耀天地”。
大禹高大的身影立在门边,背对棚内。他手中拿着那件被文茜“一怒之下”扯坏的草裙,粗糙的手指正仔细断裂处那几根被硬生生扯断的草茎边缘。雨水顺他的发梢和古铜色脖颈淌下,在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他浓眉紧锁,盯着那参差的断口,若有所思低语:“此裙…或可改良?添韧藤加固…或可更耐…” 如同在思考一项新的水利工程,而非一件小小的草裙。
角落里,文茜的兽皮袋静静躺在地上,被火塘的光映照着。袋口微敞,隐约可见内里那枚冰冷的时光怀表。就在文茜因涂山娇的安抚稍放松、不再剧烈发抖的瞬间,一丝极其微弱的蓝光,如暗夜中熄灭前的最后一点火星,透过皮料缝隙极快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隐没,仿佛从未出现。唯文茜的小耳朵里,捕捉到那断续、带着电子杂音的冰冷低语:“舞蹈动作数据库更新…滋啦…关键帧捕捉确认…命名:‘文茜·暴雨之怒’…能量场波动关联记录…滋啦…信号微弱…” 文茜困惑地眨眨眼,小脑袋往毯子里缩了缩,不懂这“破铁块”又在嘀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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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天河倾泻,整整肆虐一天一夜才恋恋不舍地收住势头。当浑浊积水终于缓缓退去,露出被泡得松软的泥泞土地,整个营地如同经历一场浩劫。低洼处成了水塘,不少简陋草棚被雨水冲垮顶盖或泡塌墙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气与植物腐败的味道。幸存的棚屋挤满了无家可归者,大人忙着修补、排水、清点被水泡坏的可怜家当,愁云惨雾笼罩营地。
而比破损棚屋更令人头疼的,是那群精力无处发泄、如同被困笼中小兽般的孩童。他们的“幼儿园”——一片平日玩耍的、相对干燥的小空地,此刻成了烂泥潭。父母们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于是,哭闹声、追逐打斗声、抢夺所剩无几干燥玩具(几块光滑石头、几根磨圆木棍)的争吵声,此起彼伏,搅得营地更加混乱不堪。
“哇——!我的!我的小石斧!”
“还给我!坏蛋!”
“娘——!他推我!”
“别跑!看我抓住你!”
两个七八岁、浑身沾满泥巴的小男孩如愤怒的小牛犊,在泥泞空地上扭打翻滚,争夺一块黑黝黝、边缘被打磨过的燧石片。另一更小的孩子跌坐泥水中,扯着嗓子嚎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几个稍大的女孩缩在仅存的一小片干草堆上,怯生生望着眼前的混乱,其中一个怀里紧抱一只同样被泥水打湿、蔫头耷脑的草编小狗。
涂山娇刚帮一位老妇人固定好被雨水冲歪的棚柱,回头便见这鸡飞狗跳的一幕。她秀眉微蹙,目光在混乱的孩童和忙碌焦虑的大人间扫过,最终落向自家草棚门口——文茜正裹着毯子,只露小半张脸,好奇又带点怯意地偷看外面的混乱。
一个念头闪过涂山娇脑海。她快步走去,蹲在文茜面前,脸上绽开温柔又带狡黠的笑:“文茜,好孩子,帮阿姨一个忙可好?”她指了指泥潭里那群“小泥猴”,“你看,弟弟妹妹们无处可去,闹得厉害。你带他们玩会儿?就在咱家棚子边上这片干爽地方。”她指向自家草棚门口一块由大块平整石板铺成、地势略高、未被雨水淹没的空地。
文茜顺她手指望去,又看看那群哭闹打滚的孩子,小嘴微张,有点懵。带…带他们玩?像幼儿园老师那样?可她只会玩警察抓小偷和给娃娃梳头呀!
“阿姨……我……”文茜刚想小声推辞,涂山娇己笑着轻推她后背,语带鼓励:“去吧,你可是能‘引动天雷’的小神女呢,定能让他们乖乖听话。喏,这个给你。”说着,她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兽皮囊,塞进文茜手里。里面装着几颗晒干、带天然甜味的野浆果,还有一小块光滑圆润、温润如玉的白色鹅卵石。
文茜抱着小兽皮囊,被涂山娇半推半就“请”到石板空地边缘。她看着眼前这群泥猴般吵闹的孩子,只觉头皮发麻,比面对苍梧老巫师的骨杖还紧张。她下意识摸了摸颈间的涂山护身符,那骨片在衣下贴着皮肤,传来一丝微弱、难察的暖意。
“喂!你们!”文茜深吸一口气,学着养父陈国栋在警局训话时的样子,努力挺起小胸脯,叉着腰,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喊道,“别打啦!吵死啦!”
她的声音又尖又脆,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沸腾的泥潭,瞬间吸引了所有孩子的注意。扭打的小牛犊停了手,嚎哭的小不点收了声,草堆上的女孩们也抬起了头,十几双或好奇、或茫然、或还带着泪光的眼睛齐刷刷聚焦在文茜身上。
文茜被看得小脸一热,差点想缩回涂山娇身后。但想起“神女”的身份和阿姨的鼓励,她硬着头皮,举起了那个小兽皮囊,晃了晃,里面的浆果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谁…谁听话!不打架!不哭!就…就有好吃的果果!”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一点。
食物的诱惑是巨大的。原本剑拔弩弩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不少。那个嚎哭的小不点抽噎着,眼巴巴地盯着兽皮囊。扭打的两个男孩也松开了对方,互相瞪了一眼,但注意力明显被“好吃的果果”转移了。
“都…都过来!排排坐!”文茜见初步奏效,胆子稍大了些,学着幼儿园老师的样子,指着石板空地,“坐好!坐好才有果果!”
孩子们犹豫了一下,互相看了看。一个稍大的女孩最先响应,拉着旁边的小伙伴,小心翼翼地踩着没泥的地方,走到石板边缘坐下。有了带头的,其他孩子也陆陆续续、拖泥带水地围拢过来,在文茜面前勉强坐成歪歪扭扭的一排。虽然身上还沾着泥,但总算安静了不少,一双双眼睛都亮晶晶地盯着文茜手里的兽皮囊。
文茜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任务。她学着老师的样子,挨个把野浆果分到每个孩子脏兮兮的小手里。甜甜的浆果暂时堵住了吵闹的源头,孩子们像一群小松鼠,捧着果子小口小口地啃着,气氛总算安定下来。
接下来呢?文茜看着安静下来的“小泥猴”们,有点犯难了。总不能一首分果果吧?她的小脑瓜飞速转动着。有了!捏泥巴!刚才在泥潭里他们不是玩得挺“投入”吗?
“我们…我们来玩捏泥巴!”文茜指着棚外不远处一块比较干净的湿泥地(特意避开了烂泥潭),大声宣布。她率先跑过去,蹲下身,小手抓起一团的黄泥,开始笨拙地揉捏。“看!像这样!捏…捏小鸭子!”
孩子们的好奇心被点燃了。捏泥巴可比打架有趣多了!他们呼啦一下围拢到文茜身边,也学着抓起泥巴,七手八脚地开始创作。一时间,石板上安静吃果子的场面又变成了泥点横飞的小型“作坊”。
“我的!我的小鸭子!”
“不对!你这个像石头!”
“看我捏个大蛇!”
“哎呀泥巴甩我脸上了!”
混乱似乎又要升级。文茜急中生智,想起了涂山娇给的那块光滑的白鹅卵石。她高高举起那块在泥手映衬下显得格外洁白温润的石头,大声说:“看!这是…是‘神石’!谁捏得最像小鸭子!最好看!就…就让他摸一摸神石!还能…还能再得一个果果!”
“神石”和果果的双重诱惑力惊人!孩子们的目光瞬间被那块神奇的“白石头”吸引。他们不再互相捣乱,开始专注于自己手里的泥团,努力想把它捏得更像小鸭子一点(或者至少更光滑一点)。虽然捏出来的东西大多歪歪扭扭,西不像,但那股专注劲儿是前所未有的。文茜像个小裁判,在“作品”间来回巡视,煞有介事地指点着:“这个嘴巴太扁啦!”“这个尾巴翘高点!”
涂山娇在不远处帮忙修补棚顶,眼角余光瞥见石板空地上这出乎意料的一幕:一群小泥猴围着文茜,安安静静、全神贯注地捏着泥巴,偶尔传来文茜稚气的“点评”声。她嘴角不由得弯起一抹欣慰又好笑的笑容,轻声道:“倒是个好法子…”
伯益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站在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孩子们专注的小脸,最后落在文茜身上。她正举着那块白石头,小脸因为“裁判工作”而微微泛红,努力模仿着大人的权威,却又带着掩饰不住的稚气。伯益的嘴角似乎也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木片和炭条,在角落飞快地勾勒:一群小人围坐,中间一个稍大的女孩举着石头,旁边标注:“神女设‘巧手石’,安顽童于泥塑”。
大禹巡视完营地受损情况,恰好路过。他魁梧的身影在石板空地边缘投下一道阴影。他停下脚步,浓眉微挑,看着那群安静捏泥巴的孩子,又看看中间那个忙得不亦乐乎的小小“统帅”。他素来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若有所思。这混乱的场面,竟被这小丫头用几颗野果、一块石头和满手泥巴给“治”住了?这“安童”之法,似乎比驱赶呵斥更为有效?他驻足片刻,目光在文茜和那群投入的孩子之间停留了一会儿,才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继续去处理那些亟待解决的“大事”。
棚外角落,兽皮袋静静躺在干爽处。袋口微敞,里面的时光怀表毫无动静,如同沉睡。然而,就在文茜将那块白鹅卵石递给一个捏出了勉强像鸭子形状的孩子、引得那孩子发出惊喜欢呼的瞬间,表盘深处,一缕比之前更微弱、更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丝,如同深海生物的微弱荧光,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不足零点一秒,便彻底熄灭。冰冷而断断续续的电子杂音,在无人能感知的维度里低语:“…行为模式识别…滋啦…群体引导策略…记录…命名:‘文茜·泥塑激励法’…滋啦…能量场…微弱共鸣…记录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