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池畔的竹床上,张承枢盯着自己掌心的结痂出神。山精附身在弟子身上那次,他为护苏挽月强行催发符炁,掌纹里竟还嵌着未褪尽的青黑色妖气。晨雾漫过石栏时,他听见廊下传来衣袂轻响,抬眼便见苏挽月抱着青瓷药罐立在晨光里,月白衣袖上沾着几片夜露打湿的竹叶。
"昨夜又梦见符纸起火了?"苏挽月搁下药罐,指尖掠过他腕间的雷纹胎记,凉意混着淡淡檀香渗进皮肤,"清虚子师父说,神存于物便易为物所困...你那天画的符,笔势里全是戾气。"
张承枢避开她的目光,望着池中倒映的北斗七星。那日他看见她识海翻涌的黑雾里,自己的身影被撕成碎片,情急之下竟忘了掐诀存神,单凭一股血气在空气中画出雷符。符火是燃起来了,可震碎的青砖上,焦痕竟诡异地勾勒出类似存神图的纹路。
"父亲总说,符是天师道的舟筏,渡人先渡己。"他忽然攥紧拳头,结痂处裂开细缝渗出血珠,"可那天我根本没存神,没念咒,甚至没想着济世——我只想着你要被妖邪吞了,就..."
苏挽月的睫毛轻轻颤动。她记得自己在神象失控时,看见的不是山精的獠牙,而是张承枢被雷火反噬时苍白的脸。那些本应威严的五脏神,竟在她识海里长出了和他相似的剑眉。这个发现比识海灼伤更让她心惊,就像茅山顶峰的积雪下,突然冒出一丛不该在冬日开放的红梅。
"我在静室想了三天。"她取出银质香囊,《黄庭经》残页的簌簌声混着松涛,"《大洞真经》说'神贵纯一',可你那日的符...让我想起华阳洞的壁画——初代祖师与陶先生论道时,脚下的云纹正是符与神的交叠。"
晨钟突然从山顶飘来,惊起宿鸦数点。张承枢望着她发间的五帝冠形簪,忽然想起父亲藏在雷池底的手札,里面夹着半幅残破的星图,北斗与五帝座的连线,竟和他们法器共鸣时的光纹分毫不差。
"我们总在争体用之分,"他忽然笑了,笑声惊飞池面薄冰,"可雷池底的祖师刻字说,符是神之迹,神是符之根。就像你存神时观想的五脏神,若添上符纹是不是更稳固?我画符时若能守住神象,是不是就不会被妖邪趁虚而入?"
苏挽月望着他眼中跳动的晨光,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茅峰初遇,这个总把法印拍得叮当响的少年,此刻竟像雷池里淬炼千次的精铁,锋芒里透着温润。她指尖抚过石案上未干的符墨,那是张承枢昨夜痛得握不住笔时,仍在练习的存神符纹。
"清虚子师父罚我跪经时,"她忽然轻声说,"我总觉得天师道的科仪太繁琐,可你在雷池练炁的声音...像极了茅山古钟的韵律。或许真正的道,从来不在符纸或存神里,而在如何让它们合起来救人。"
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早春的梅香卷进廊下。张承枢看见苏挽月耳尖微微发红,想起她昨日在药庐替自己换药时,指尖在他背上停留的刹那,竟比符水更让人发烫。他摸出怀里的通讯符,那些总在她掌心显形的雷光乱码,此刻竟隐约透出五帝座的微光。
"要不..."他突然站起来,法印在腰间碰出清脆的响,"你教我徊风混合诀,我教你天罡北斗符?就像...就像当年祖师们没走完的路,我们一起走走看?"
苏挽月抬头望着他,看见少年背后的星图正随着日出悄然变化,北斗杓柄竟隐隐指向五帝座的方向。她忽然想起观星台上,两人法器共鸣时映出的道脉双星虚影,那时他眼中倒映的,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光?
"好。"她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桃木剑,剑柄上二十西节气的刻痕硌着掌心,"但先说好,科仪步法可以简化,但存神时的心神必须纯粹——就像你画符时,不能再想着乱七八糟的事。"
张承枢摸着鼻尖笑了,没说昨夜疼得睡不着时,他想的全是如何把五帝纹融进五雷符的笔势里。晨雾渐散,他看见苏挽月袖口的北斗纹与自己道袍上的五帝纹在阳光下交叠,忽然觉得胸口的法印胎记不再灼痛,反而像有两股细流,正顺着符纹与神象的脉络,慢慢汇向同一个源头。
"先从叩齿咽津开始?"苏挽月翻开《大洞真经》,银香囊在她胸前轻轻摇晃,"你昨日用怒意催符,虽然见效,却伤了心神。真正的符心合一,该是...该是像你在寒痰症那次,把针灸的火候和符水的炁机合在一处,既要有救人的急切,又要有观神的澄明。"
张承枢望着她认真的眉眼,忽然想起百姓们说他们是"雷池仙童"与"茅山仙子"。可此刻在晨钟与松涛里,他看见的只是一个会为神象崩塌而皱眉,会为符纸乱码而叹气的姑娘。她发间的玉簪并非遥不可及的星辰,而是和他一样,在道途上跌跌撞撞却从未停步的旅者。
"好。"他盘膝坐下,指尖在石案上比出存神的手诀,却在闭目时听见苏挽月低低的笑声。
"别紧张,"她的声音像茅山顶的积雪融化,"存神不是苦行,是让心神找到归处——就像你的符,最终也要找到该渡的人。"
雷池的水在远处叮咚作响,朝阳终于跃过山顶,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刻满星图的石地上。张承枢忽然明白,所谓道心,从来不是单行道上的孤勇,而是两条溪流在山涧相遇时,愿意共赴沧海的默契。他不知道未来会遇见怎样的妖邪,会解开多少祖师留下的谜题,但此刻掌心相贴的温度,比任何符篆都更让他确信——这世间的道,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抉择,而是像符箓与存神,像雷火与清光,在碰撞与交融中,方能照见真正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