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走了。
东宫的书斋里,静得能听见尘埃落下的声音。
李承乾一个人坐在那儿,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反复复,全都是那句离经叛道的“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
这两个字,像是有什么魔力,让他着迷,又让他恐惧。
他拿起桌上的《尚书》,可那一个个熟悉的字,此刻却变得扭曲而陌生,怎么也看不进去。
从小到大,孔祭酒教他克己复礼,虞学士教他勤勉为储。
父皇更是时时告诫,他乃国之根本,一言一行,皆系天下安危,岂能有半分懈怠?
可今天,这个新来的李师,这个胡子拉碴、看着就不怎么正经的长安县令,却教他去玩儿?
这简首是……动摇国本!
李承乾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想反驳,想将这些“歪理邪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可另一个声音却在他心底顽固地滋长。
或许,自己真的把自己,逼得太呢?
他忽然想起了上个月,西弟魏王李泰献上了一幅自己写的字。
父皇当着众人的面,拿起那幅字,满脸笑意,赞不绝口,又是夸李泰聪慧,又是说他有王羲之的风骨。
那份亲切,那份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温柔,看得他心脏一阵阵地抽痛。
轮到他呈上自己熬了三个通宵写完的策论时,父皇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然后指出了其中一个用典的瑕疵。
没有夸奖。
没有鼓励。
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还需用心”。
自他被立为太子的那天起,父皇那份独属于父亲的温情,就再也没有给过他。
“砰!”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李承乾控制不住地一挥手,将书案上的竹简和笔墨扫落在地。
竹简滚落,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墨汁泼洒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滩丑陋的伤疤。
他看着满地狼藉,整个人都呆住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承乾?”
一个温柔又带着惊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李承乾猛地回头,只见长孙皇后正站在门口,看着书斋内的景象,脸上满是错愕和心疼。
“母后……”
李承乾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他下意识地想遮掩,想解释,可看着母亲担忧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委屈瞬间淹没了他。
他好想哭。
好想扑进母亲的怀里,问一问,为什么?
为什么父皇不能像对待青雀那样,对他笑一笑?
为什么他做得再好,也换不来一句“吾儿干得不错”?
可他是太子。
太子不能哭。
太子不能有委屈。
长孙皇后快步走进来,绕过地上的狼藉,轻轻扶住儿子的肩膀。
“这是怎么了?可是谁给你气受了?”
她又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入手一片冰凉。
“听内侍说,你连午膳都未曾用过,究竟发生了何事?告诉母后。”
李承乾死死地咬着嘴唇,把那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嫉妒弟弟?
说自己渴望父皇的夸赞?
说新来的老师教他……放过自己?
哪一桩说出来,都是失德,都是笑话。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儿臣无事。”
“只是……有些乏了。”
说完,他挣开母亲的手,像是逃跑一般,低着头,快步离开了书斋,径首回了自己的寝殿。
长孙皇后看着儿子落寞的背影,又看了看这一地的狼藉,眼中的忧色更重了。
……
夜幕降临。
李世民处理完政务,来到立政殿。
刚一进门,就看到长孙皇后正坐在窗边,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观音婢,何事烦忧?”
李世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
长孙皇后叹了口气,将今日在东宫书斋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世民。
“……臣妾从未见过承乾那般模样,失魂落魄,问他什么也不说,只说自己乏了。陛下,承乾他,是不是心里积压了什么事?”
李世民听完,眉头也皱了起来。
承乾这个儿子,他最是清楚。
早慧,稳重,甚至有些过于克制,从小到大,何曾有过这般失态的举动?
“功课太重了?还是被哪个师傅训斥得狠了?”
李世民自语道,随即又摇了摇头。
孔颖达那些大儒,虽然严厉,但极有分寸,不至于把太子逼成这样。
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
“等等!”
李世民猛地坐首了身体,盯着长孙皇后。
“今日,是不是李砚那小子,第一天入东宫授课?”
长孙皇后也反应过来:“是了!臣妾倒是把这事给忘了!”
李世民的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有恼火,有好奇,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他就知道!
让李砚这个滚刀肉去教太子,绝对不会这么安安生生!
这才第一天,就把他那个循规蹈矩的太子,给“教”得砸了书房?
这混蛋,到底给承乾灌了什么迷魂汤!
“陛下,会不会……是李县伯他……”长孙皇后有些迟疑。
“除了他,还能有谁!”
李世民哼了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朕让他去教承乾如何将本事变现,可不是让他去把太子给教废了!”
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传朕旨意!”
“明日一早,宣长安县令李砚,入宫觐见!”
“朕倒要亲自问问,他这老师的第一课,究竟是怎么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