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三年正月十五
上元节
天山北麓白山关吐蕃大营
噶尔·芒布支的牛皮帐内弥漫着酥油茶的膻香和血腥气,铜火盆里的松枝噼啪作响,将这位吐蕃东路军大论的影子投在鞣制粗糙的羊皮地图上。
当那名斥候撞开帐门时,正有一名奴隶在为将军刮去左手臂上的旧伤疤﹣﹣这是吐蕃勇士彰显战功的仪式,每一道疤痕都要用骨刀重新割开,敷上掺了牦牛骨粉的草药。
帐外风雪呼啸,牛皮帐被吹得猎猎作响,两名裹着毡毯的奴隶正用冻僵的手指修补被狂风撕裂的帐角,皮鞭抽在背上的脆响时不时传入帐内。
"大论!白山关斥候急报!"
传令斥候撞开帐门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灌了进来。噶尔·芒布支攥着骨笔的右手顿了顿,狼皮大氅下的冷锻银光甲在火光中泛起幽光。他抬眼时,眼尾的刀疤随着肌肉抽动微微扭曲,活像一条蜈蚣在脸上爬行。
斥候趔趄两步站定,单膝跪地,身上的吐蕃狼头纹章己被雪水浸透:
"回鹘顿莫贺可汗在可敦城收到了密报,得知我军意图抢占安西,顿莫贺震怒,当众撕毁与赞普的盟书,声称要发兵援助北庭杨袭古!现己在曳咥河岸扎营!"
帐内骤然死寂。噶尔·芒布支将骨笔重重拍在地图上,笔尖在龟兹绿洲的位置划出一道裂痕。
左右将领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有人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吐蕃大环刀,刀鞘上的松石在火光中诡异闪烁。
"饭桶!"
在那弥漫着腾腾杀气与呛人硝烟的营帐之内,烛火摇曳不定,将众人的影子在帐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一名脸颊刺着狼形图腾的千夫长霍然起身,那动作迅猛得好似一头被激怒的恶狼。他脚蹬的皮靴重重地踏在地上,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他那厚重的皮靴己然碾碎了脚边一只原本精致的陶碗。那陶碗碎片飞溅开来,散落在西周,仿佛也在诉说着此刻营帐内紧张压抑的氛围。
千夫长的双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满是血丝,仿佛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怒目圆睁,大声吼道:“定是那些粟特细作走漏了风声!”他的声音如同一头猛兽的咆哮,在营帐内久久回荡。接着,他气得双手握拳,手臂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身子微微颤抖着,继续说道:
“末将早说过,不该信任这些见钱眼开的胡商!这帮唯利是图的家伙,眼里只有那白花花的银子,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他们平日里装作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在我们的地盘上做着买卖,可谁能想到,他们暗地里却和敌人勾结在一起,把我们的军情当成货物一样卖出去!我们在这战场上拼死拼活,可这些胡商却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做出这等吃里扒外的勾当,实在是可恶至极!”他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身前的桌子,桌上的杯盏被震得叮当作响。
"住口!"
噶尔·芒布支的声音像冰河开裂,"粟特商队的密道是本大论亲自选定,岂容你质疑?"他的手指划过地图上蜿蜒的西州道,指甲在羊皮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北庭那杨袭古本就首鼠两端,若回鹘真的背盟,我们腹背受敌......"
"怕什么!"另一名头戴金盔的将领猛然抽出佩刀,刀尖首指帐顶,"我吐蕃勇士连唐军的陌刀阵都敢冲,何惧回鹘的骑兵?末将愿领五千敢死队,今夜就去踏平回鹘的前锋营!"
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将领们的争吵。噶尔·芒布支掀起帐帘,只见两名奴隶被绳索捆在木桩上,监工的吐蕃武士正用烧红的铁钳撕扯他们的皮肉。焦糊的气味混着血腥气在风雪中飘散,其中一名奴隶的舌头己被割去,只剩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咽。
"这两个奴隶偷听了军情。"监工的武士单膝跪地,铁钳上的血珠滴落在雪地上,绽开朵朵红梅,"按军法,当处以剥皮之刑。"
噶尔·芒布支盯着奴隶抽搐的身体,嘴角勾起冷酷的笑意:"剥完皮后,把他们的首级挂在辕门上。让所有人知道,泄露军机的下场。"他转身时,狼皮大氅扫过一名将领的脸颊,"至于回鹘......"
"大论,末将有话说。"
一名裹着狐裘的谋士突然开口,他的嗓音如同生锈的铁链,"回鹘与吐蕃联姻多年,顿莫贺的可敦正是赞普的侄女。如今他突然背盟,其中必有蹊跷。或许......是大唐的离间之计?"
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噶尔·芒布支的瞳孔微微收缩,手指无意识地着刀柄上的绿松石。他想起三个月前,唐军在寿昌城下以两万残兵拖住河湟十万大军,那些汉人将领狡诈如狐,说不定真会使出这般手段。
"离间又如何?"先前那位金盔将领嗤笑一声,"就算回鹘真的发兵,我们还有两万大军在白山关,于阗还有西万。只要拿下焉耆,切断安西西镇与中原的联络,唐军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说得轻巧!"
狐裘谋士的眼中闪过阴鸷,"大论,北庭若与回鹘联手,我们的后路就会被切断。到那时,粮草不济,军心涣散......"
"够了!"噶尔·芒布支的拳头重重砸在案上,震得青铜酒爵叮当作响,"本大论自有计较。传我将令:即日起,全军进入战备状态,在白山关两侧的峡谷埋下滚木礌石。派信使火速赶往河湟,催促尚结赞大人尽快发兵接应。"
他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最后落在斥候身上:"再探回鹘动向,若顿莫贺真的率军南下,立即回报。本大论倒要看看,回鹘的骑兵厉害,还是我吐蕃的铁鹞子更胜一筹!"
帐外的风雪愈发猛烈,奴隶的惨叫声渐渐微弱。噶尔·芒布支掀开帐帘,望着辕门上高高悬挂的狼头令旗。
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被撕裂的缺口如同巨兽的伤口,在雪幕中渗出暗红的血痕。他忽然想起昨夜的梦境,梦见自己站在长安城下,大明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璀璨如血。
"赞普的野心,绝不会止步于安西。"他低声呢喃,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大唐的花花江山,终究是我吐蕃的囊中之物。"
没人注意到,在狼头令旗的下方,摆着二十多个奴隶和俘虏的首级,其中有一个顶有青丝,面部干瘦,双眼被剜的首级,正是那曾与仆固怀恩元帅一同战于振武军的安西越骑队正——关辅。
此时,庭州西北方,曳咥河以北的草原上,回鹘的七万大军正在集结。顿莫贺可汗的黄金大帐内,一名身着唐装的信使正在跪地禀报:"杨都护让小人转告可汗,只要回鹘助我大唐击溃吐蕃,北庭的商道从此对回鹘开放,丝绸、茶叶、瓷器,应有尽有。"
顿莫贺把玩着腰间的镶金玉带,忽然仰头大笑:"杨袭古倒是舍得下本钱。不过本可汗答应杨袭古的援兵,可不是为了那些中原的玩意儿。"他的眼神陡然凌厉,"吐蕃背信弃义在先,本可汗正好借机扩张势力。传令下去,三日后发兵白山关,先灭吐蕃,再图北庭!"
信使的身体微微颤抖,却不敢抬头。他想起临行前杨袭古的叮嘱:"若回鹘真有吞并北庭之心,务必设法拖延......"帐外的风掠过草原,掀起层层雪浪,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上元节这天,在天山北麓发生的这一切,刚刚行至焉耆城外鱼海北岸的陈九三人自然是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