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三年正月十五午后
这两年的天气很暖和,下午的日头懒洋洋地洒向天山南麓,将焉耆城外的鱼海的粼粼波光染成金箔,水面去年末冻了半月余,就很快化冻了。
陈九勒住缰绳,望着眼前这片方圆二十里的绿洲。湖水湛蓝如镜,芦苇荡在风中起伏,三五艘渔船正撒网捕捞,惊起一群白鹭掠过水面。湖边的沙地上晒满了鱼干,腥咸气息混着远处村落飘来的炊烟,在初春的暖阳里发酵。
万俟庆隆跟在陈九后面,对着契苾延说道:"看来这两天你是杀不到吐蕃狗了。 "
契苾延边骑马边冷笑道:"哈哈,要是天天都是这样的日子,杀不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九纵马走在前面,心里的想法跟契苾延一模一样。
"三位军爷请留步!"
行至鱼海北缘的时候,鱼海驿斑驳的木门"吱呀"推开,一个身着皂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探出身来。他头戴幞头,夹着青灰色的发丝,似是西五十岁的样子,腰间挂着铜鱼符,脚蹬鹿皮短靴,袖口露出半寸蜀锦暗纹。
陈九有些疑惑,问道:"何事?"
那人答道:"三位是欲投西州去的吧?某是这鱼海驿的驿使,有要紧事要告知三位,可否赏光进驿一叙?"
陈九三人闻言,下马走近,驿站檐角悬挂的铜铃被风拂得叮咚作响,院子外饮马石槽边有着两匹土黄色老马,正在低头吃着干草。那驿使赔着笑将三人让进驿站,院内两棵老榆树光秃秃的枝桠间,挂着十几串干辣椒,在风中摇晃如血色念珠。东墙下堆着几捆芦苇,一只花猫正懒洋洋地趴在草垛上晒太阳。
进入驿站正间,里面有三张宽敞方桌,左边的桌子旁正坐着两个人,低头吃着饭。身着粟特胡服,像是粟特人。
驿使将三人领进屋子后,径首带三位坐到了最右边角落的桌子旁。
"三位且等,某去拿些吃食。"
说罢,便转身走进里屋去了。
陈九觉得这里有古怪,那边的两个粟特人,非官非军,若是商人,且不说商队体量太小,连门外的老马也没见所驮货物,因此也不似商人。
他用眼睛瞟了瞟那两个人,然后暗示了一下契苾延。契苾延虽是粗犷之人,但是也懂得察言观色,看到陈九暗示便心领神会,右手藏在腰间,悄悄握住了刀柄。
"三位可是往东行去西州?"
那驿使从里屋出来,递过陶碗,碗里盛着刚煮好的鱼汤,奶白的汤汁上浮着翠绿的芫荽。他自己捧着粗瓷杯,杯沿豁了个口。
"不瞒几位,此地离北庭的西州地界近二十里,方才瞧见三位仪态齐整,武备齐全,但这些年自此地入西州多为我唐斥候,单独行事较多,故猜三位是有公务在身,故此冒昧相询。"
陈九低头搅着鱼汤,见汤里漂着几尾寸许长的小鱼,肉质细嫩,显然是刚从鱼海打捞的。他抬眼打量驿使,只见对方左眉有颗黑痣,说话时黑痣微微颤动:"我等正是要去西州公干。驿长有何指教?"
"噢,回禀军爷,某姓云名何,剑南道人,天宝年间本是剑南道嘉州府的一名行脚商,往返吐蕃,黎州,嘉州,戎州一线,贩些蜀锦货,会些吐蕃话,后来赶上唐吐交恶,便随家里亲属投至朔方军浑瑊将军麾下,谋了个译语人的职位。"
驿使云何接着堆笑道,脸上的皱纹渐渐挤到了一起:"后来某又到了河西节度使杨志烈麾下服过役,前些年辗转来到安西,老了,但是这边安西军里不缺译语人,某便跟王观察使讨了个驿使的差事做。今日遇见三位,是有事想提醒三位,实——"
"敢问云兄,那桌二位是——"陈九迅速打断了云何的话,提出了他的疑虑。
"啊哈哈哈哈,那二位是旁边村子里的胡商,与某关系甚好,平日没事便来驿馆里一叙,军爷说的是,某这就请他们出去。"
云何迅速说道,然后起身,走到那桌人前面,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便带着二人走出驿馆,说了两句话后,云何便返了回来。
云何刚坐下,陈九听到门外响起了逐渐远去的马蹄声,契苾延也把握刀的手缓缓松开。
云何坐下之后,对三人说道:"实不相瞒,焉耆这边兵马不多,多数被抽调去守城了,我这驿馆的当值兵士只有一个,平日里我在的话,便让他休息了。""
顿了一下,云何接着说道:"几日前,有队贩吐蕃银器的粟特胡商在此歇脚。那晚他们喝高了,用吐蕃话嘟囔什么'大论的礼物该送到卢观察使府上'。他们可能以为唐驿里不该有会吐蕃语的人,所以用吐蕃语说了些醉话,起先我也没在意,可前日,西州那边传来消息,竟有吐蕃军过境!"
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着铜鱼符:"那卢岩休卢观察使,可是个有来头的人物。他本是山东卢家旁支,家道中落后来到洛阳,在谷水驿当过驿使。安史之乱时连夜逃遁,本想回山东老家,却一头扎进驰援的河西节度使帐下,正是在那时,与某有着一些交情。此人最善钻营,靠着会说吐蕃话当上译语人,可河西节度使杨志烈厌恶他贪财,就把他打发到北庭。"
说到这儿,云何往门外张望了一眼,见村落里几个村民正背着竹篓走过,篓中装满刚晒的鱼干。
他继续压低声音:"西年前崔副都护从长安带回连升七级的敕表,你们应该都知道,只是这卢岩休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一届文人竟也跟着武官一样平步青云,李元忠大都护生前对他极好。如今杨袭古杨大都护继任之后嫌他太过油滑,看他留在庭州不顺眼,正赶上去年西州的宋军使病逝,才借机把他外放到西州做观察使。"
陈九身旁的契苾延突然插口:"驿长的意思是,卢岩休暗中勾结吐蕃?"他手紧紧攥住刀柄,腰间的横刀随着动作发出轻响。
云何苦笑一声,从袖中摸出半块吐蕃银币,币面上刻着噶尔家族的图腾:"昨夜我在驿站外的芦苇荡发现这个。今早打听才知,前日确有吐蕃商队经此前往西州。若只是普通商队,何必绕开官道走这荒僻小路?"
驿站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嬉笑声,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追逐着跑过,手里挥舞着用芦苇编的小鸟。云何望着她们的背影,叹了口气:"鱼海村不过十三户人家,平日里靠着打鱼为生。若吐蕃真与卢岩休勾结,遭殃的可是这一方百姓。"
陈九放下空碗,指腹着碗底的双鱼纹:"依驿长之见,我们该如何应对?"
云何沉吟片刻,从案头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笺:"这是我前日绘制的西州城防图。卢岩休的府邸位于城西的高昌王庭旧址上,与吐蕃商栈毗邻。三位若要进城,不妨多留意那里的动静。"他将纸笺塞进陈九手中,指尖微微发颤,"此事干系重大,云某位卑言轻,只能拜托几位了。"
万俟庆隆忽然指着窗外:"快看!"众人望去,只见远处天际涌起一片黄尘。云何脸色骤变:"莫不是又要起沙尘了?三位赶紧从收拾下马匹行李,在此地歇息一两个时辰,避避风沙吧!"
陈九觉得可以,现在有驿馆可以躲避风沙,比在外面找掩体躲避还是稳妥一点,于是三人起身出门收拾行囊,把马牵到后院。
牵马的时候,陈九发现院门口的老黄马少了一只,应该是被刚才的粟特人骑走了。陈九没多想,与二人拿着行李和水囊进到了驿馆里。
回到桌前坐定,云何问道:"三位,敢问此去西州究竟所为何事?"
"吾等是为了绕路——"
契苾延张口就答,陈九赶忙打断他。
"我们此行是为了向西州守军传达安西军在漠南于阗一线作战情报的。"
陈九留了个心眼,并未如实告知云何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去联络杨袭古,牵制住白山关的吐蕃军队的,因为,他还没有完全信任眼前这个初次谋面的驿使。
云何也明白,刚才问的有些唐突,打个哈哈便过去了,寻个由头进里屋去了,后再无话。
一个时辰之后,沙暴间歇,夕阳渐渐挂到天边。
与云何道别之后,陈九三人走出驿站,翻身上马,门外的路面己经被沙尘掩埋,仅留依稀的痕迹,食槽旁的另一匹老马也消失了,可能是被沙暴吹断了缰绳,走失了吧。
"驾——"
三人马腹,马蹄声渐渐响起来,惊起了湖中栖息的水鸟。回望鱼海驿,驿使云何正站在门口,皂色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片孤舟飘摇在苍茫天地间。
沙暴过后的鱼海村,村里的炊烟依旧袅袅升起,可陈九知道,这片看似平静的绿洲,己然卷入了一场巨大的风暴之中。
二十里后,三匹马跨过贞观年间侯君集征高昌时留下的刻有"西昌州界"的碑石,正式进入了北庭都护府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