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10日 星期五
敦煌莫高窟第156窟
秦鹿的登山靴踩在窟外的木栈道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三十一岁的她早己换下当年的旧军装，米黄色防晒服领口别着"敦煌研究院 敦煌文化研究所 研究员"的银色胸牌，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莫高窟外的白杨树沙沙作响，她握着新配发的尼康数码相机，镜头盖"咔嗒"打开时，壁画上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正映入眼帘。
这是她第三次临摹张议潮的出行图。作为晚唐最重要的历史叙事壁画，两米多高的画面中，二百余人物组成浩浩荡荡的仪仗队，旌旗、战马、乐俑目不暇接。画面上，天幕低垂，黄沙漫卷，一支铁骑自敦煌城阙破风而出，旌旗猎猎如云。
张议潮勒马阵前，金甲映日，长戟指天，眉间凝着河西走廊百年烽烟的重量。
身后牙旗高擎“归义军”三字，赤幡翻涌似血，十万征夫褪尽吐蕃枷锁，踏裂戈壁的沉寂。
驼铃碎响，画角声咽。
前导八骑分执戟、幡、鼓、笳，胡服汉甲交叠，琵琶伎乐飞旋红裙，反弹的弦音刺破苍穹。
战马嘶鸣处，连钱纹鞍鞯灼灼生光，蹄铁下溅起的沙粒，皆是安西遗民重归唐土的呐喊。
长河落日将息，军阵蜿蜒如龙。
百夫长挥动牦牛尾节旄，吐蕃降卒垂首牵驼，驼峰间满载丝路残卷、佛经残页——
那是被劫掠的文明，正随马蹄声一寸寸挣回中原的版图。
壁画深处，青金石与朱砂渐次剥落，却掩不住画工笔锋里迸溅的烈性：
一个节度使的威仪，阔别祖国一个世纪的半壁江山血脉里的倔强，俱在这西出阳关的烟尘里永生。
但今天，秦鹿的目光被右下角五个几乎被阴影吞噬的身影锁住了。
他们蜷缩在入窟左侧的岩壁转角，仿佛刻意避开主队列的荣光。五人均着素色胡长袍，为首者头戴黑色幞头，其余西人有的梳着绑红绳的发髻，有的裹着褪色的胡帽。最诡异的是，他们的面部全部剥落，只剩下模糊的白色块，像被橡皮擦去的秘密。
五个着胡服的信使正以半跪的姿态凝视着她。
这五个人藏的位置甚是巧妙，画面中戴浑脱帽的胡服信使右手高举黄色龟符，上面有些许的金箔粉残存，龟甲上的裂痕与八年前党河工地出土的龟符如出一辙。秦鹿的手指轻轻抚过壁画表面，手套与崖壁摩擦发出"簌簌"声，她忽然想起八年前那个漫天沙暴的日子，联想起她在1990年田野考察记事本背面只是开了头便搁笔的人物小记，回想起那第一次梦见陈九，让她半夜惊醒的奇妙梦境。
八年间，敦煌研究院的小楼盖起了新的文物保护中心，秦鹿的宿舍也从土坯墙铁皮顶的平房搬进了带暖气的公寓。她的办公桌上堆着《粟特文明史》和《唐代符信制度研究》，抽屉深处锁着父亲从家寄给她的信件和那枚龟符的拓片。1992年，她凭借党河龟符和唐朝著名僧人悟空大师——车奉朝传世手链的相关研究成果破格晋升助理研究员，1995年主导了莫高窟北区洞窟的数字化测绘，如今办公室门口的名牌己换成烫金的"秦鹿 研究员"。吴所长在95年调到了兰州的甘肃省博物馆，河西文化研究所也正式并入到敦煌文化研究所里，秦鹿师父胡希泉接任了研究所的所长。
但有些东西从未改变。每次沙尘暴来临，她依然会习惯性地握紧罗盘，青铜指针在掌心"哐当"轻响；看到电视里转播海湾战争的画面，她总会想起父亲给她的信里写的"战场与考古场，都是在废墟中寻找真相"。"
1998年的夏天，当同事们热议互联网和美国总统访华时，秦鹿正对着《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壁画拓片上的龟符出神——这枚符信不仅串联起八年前的枯骨，更指向一个她追寻多年的秘密：西域唐军在安史之乱后，究竟如何维系丝路的隐秘交通。
"秦老师，这壁画的颜料分析结果出来了。"实习生小陈抱着文件夹跑进来，BP机在腰间"滴滴"作响，"青金石颜料来自阿富汗，朱砂是本地的，还有......"他突然压低声音，"颜料涂抹的时间，与《张议潮统军出行图》相比，断代结果显示要早上近一个世纪有余。"
"就是说，有一种可能，《张议潮统军出行图》是在这五个人的基础上画的？"秦鹿问道。
小陈骄傲的点点头。
"1990年的龟符测年是784年左右，张议潮收复河西是848年，壁画上的龟符图案比统军出行图早一个世纪左右......"秦鹿自言自语，钢笔在速写本上划出凌乱的线条，"难道这五个人，就是更早的信使陈一行人？"
秦鹿的钢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墨痕。
她的脑海里在飞速运转，细想着，持有龟符的人究竟是谁，会是党河工地那个信使陈吗？亦或是其他的胡人商旅？剩下的西个人又是谁，他们的结果如何呢？她想起上个月在西安碑林看到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碑文中提到的"黑衣宣教士"是否也持有类似的龟符，会是信使陈以外的人吗？
窗外，旅游大巴的喇叭声正"嘟嘟"地响起。
八年间，她看着莫高窟旅游大巴的数量成倍增长，看着数字化保护技术让壁画色彩重新鲜亮，也看着自己从青涩的实习生变成能独当一面的研究员。但有些东西从未改变：三危山的轮廓依旧，党河水库的涛声依旧，龟符上的裂痕依旧，而她对历史谜题的执着，依旧像莫高窟的岩画，在时光中愈发深刻。
"秦姐，吃饭了！"考古所的技术员刘强探进头来，他的诺基亚手机在裤兜鼓起，"今天食堂有红焖羊肉，再不去就没了。"
秦鹿跟着刘强穿过走廊，听见会议室里传来老院长的声音："明年澳门回归，我们的数字敦煌工程要加快进度......"她忽然想起1990年那个暴风雪夜，老王催促工程进度时，自己曾说"这里是比水库更重要的东西"。如今，党河水库早己蓄水，但龟符的秘密仍在延续。
时光飞逝，1990年欧亚版图的北方联邦疆域还染着赤色，1998年的新地图上却爬满中亚五国的蓝色裂痕，祖国的正南方，香港也在去年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回想到1991年的田野考察时，帐篷外的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像头垂死的野兽，在戈壁滩上扯出断续的哀嚎。秦鹿裹着印有"敦煌研究院"字样的军大衣，蜷缩在漏风的帐篷角落。短波收音机突然爆出尖锐的杂音，盖过了师傅打磨洛阳铲的沙沙声——戈尔巴乔夫的辞职演说混着西伯利亚寒流的静电噪音，从莫斯科飘向河西走廊。
"......北方国际联盟......今日起......停止存在......"
外语颤音与帐篷外的沙暴呼啸绞成一股，震得煤油灯焰心发蓝。师傅往铁皮火炉里扔了把骆驼刺，火星溅到《北方国际联盟考古学期刊》1978年合订本上，烫穿了北方国联前领导人时代的西域考察报告。焦糊味漫开的瞬间，秦鹿看清了被火焰吞噬的章节标题——《论安西西镇在欧亚大陆桥的战略地位》。
"要变天了。"师傅的洛阳铲擦得能照见人影，"中亚的那些北联的考古专家，怕是明天就成文物贩子的座上宾。"他说的每个字都随着炉火明灭，在帐篷帆布上投出巨兽般的阴影。三个月后，叛乱和战争的硝烟果然改写了丝路地下经济的版图——1994年秋，莫高窟北区B53窟的积沙层下，七箱用步枪枪箱封存的文物惊现于世。莫斯科大学鉴定科发来的传真显示，那卷粟特文《安西军粮簿》的羊皮纤维里，嵌着高加索山脉特有的冷杉花粉。
1998年的七夕，月牙泉边的沙枣花簌簌落了满地。秦鹿抱着一摞资料走出办公室，撞见刘强倚在吉普车旁，手里捧着束红玫瑰。"那个......秦姐，今晚有空吗？"
"有什么事吗，大刘？"秦鹿问道。
大刘的脸比敦煌的晚霞还红，新买的手机在掌心"嗡嗡"震动。
这不是秦鹿第一次被邀约。八年来，有同事介绍大学教授，有家里亲戚介绍的公安局的年轻干警，也有文物贩子托人说项，但她总是笑着摇摇头。首到去年春天，刘强在测绘时为她挡住掉落的岩块，安全帽"当啷"砸在地上的瞬间，她忽然想起父亲日记里的一句话："真正的守护，是用生命接住历史的碎片。"
此刻，大刘的玫瑰在风中轻轻摇晃，秦鹿忽然笑了。"先说好，我只收半束。"她接过花，"另外，你得陪我去看新出土的回鹘文经卷——说不定和龟符有关。"
1998年的秋天，秦鹿在电视上看到美国总统访华的新闻，播音员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风声。她的书桌上摊开《时代》周刊，封面标题是"互联网如何改变世界"。大刘教会她用电子邮箱，当第一封来自柏林博物馆的邮件"叮"地跳进收件箱时，她忽然意识到，丝路的秘密正在跨越时空，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这年冬天，当长江洪水的消息传来，秦鹿和大刘带着物资赶赴灾区。在武汉的临时安置点，她看到一个小女孩抱着破损的陶罐哭泣，突然想起党河工地那个捧着陶片的老周。"文物会说话，"回敦煌后，她对大刘说，"就像这些被洪水冲毁的家园，每个裂痕里都藏着故事。"
1998年12月，秦鹿在《敦煌研究》发表论文《从龟符到壁画：安西信使的丝路密码》。当样刊寄到研究院时，她正在第156窟临摹壁画，手电筒的光束扫过信使腰间的龟符。
深夜，秦鹿独自坐在实验室里，龟符的拓片在显微镜下泛着微光。大刘给她送来沏好的速溶热可可，马克杯"叮"地放在桌上："别太拼了，明天还要去榆林窟。"她抬头，看见他眼里的关切，忽然想起八年前老李追着她送帐篷的场景。
"你说，"她搅拌着可可，"如果这些龟符是唐人信使留下的密码本，那我们破解的会不会是整个丝路的心跳？"
大刘笑了，手机在桌上震动，屏幕亮起新邮件提示："也许吧，但至少现在，有人在等你的心跳。"
1998年的最后一天，休假，秦鹿站在月牙泉旁边明月阁的二楼上。狂风卷着细沙打在眼镜上，"噼啪"作响。大刘递给她一副新的防沙手套，羊皮材质让她想起当年开推土机的老周。
"明年有什么计划？"大刘的声音在风中飘扬。
秦鹿回想起八年前的党河工地，八年后的莫高窟壁画《张议潮统军出行图》，那些跨越千年的裂痕在她眼前逐渐连成一张网。"我想要找到龟符的线索。"她说。
"再回西安一趟，你也一起吧。"秦鹿回过头，对着大刘笑着说道。
三危山脚下，傍晚，敦煌城的灯火次第亮起。秦鹿的碗里，姜汤还冒着热气。她知道，在某个未知的角落，还有更多的龟符和壁画等待被发现，而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