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末的几响梆子声在西州城头响起时,陈九终于踏出了地牢。
清晨的寒气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仰头望向泛白的天际,喉间滚出一声冷笑。身后两名军士先后架着还在昏迷的契苾延和万俟庆隆,卢岩休披着玄色斗篷紧随其后,刀疤在晨光中泛着青灰。
"陈司马,某这地牢滋味如何?"卢岩休的声音像生锈的铁链。
陈九扯了扯被铁链磨破的衣袖:"军使的待客之道,倒比吐蕃人的烙铁更狠些。"
卢岩休沉默片刻,突然抱拳:"某轻信奸人之言,险些误杀忠良。待议事完毕,定当负荆请罪。"
陈九盯着他的眼睛,见那刀疤不再跳动,才哼了一声:"先把我兄弟救醒。"
巳时初,军使府议事厅。青铜灯树映着陈九新换上的胡袍和臂甲,他握着滚烫的羊奶,望着下方正在苏醒的契苾延和万俟庆隆,转头对上座的卢岩休道:"军使说那鱼海驿的文书是离间计,可曾派人去查那云何的底细?"
"今早己有斥候快马奔赴焉耆。"卢岩休铺开西州城防图,指尖划过吐蕃商栈的标记,"不过某更在意你说的和亲楼——市井传言某要娶吐蕃公主,军司马可信?"
拖着一条刚重新包扎过的伤腿的契苾延突然拍案,酒碗震得碎裂:
"老子在交河县城亲耳听见!你若没鬼,修那劳什子望楼作甚?"
卢岩休的刀疤抽搐了一下,瞪了一眼契苾延,然后缓缓从案头抽出一卷图纸:"这是你们所谓的‘和亲楼’地基图。你们看,楼高三层,每层暗设箭孔,楼顶可俯瞰整个吐蕃商栈。某修此楼,正是要盯着那些粟特商人的一举一动。实名为‘金娑望楼’,楼上可以监视全城异动火情等,于城防应急有益。"
卢岩休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某己是知命之年,哪里会去和亲呢......"
万俟庆隆揉着额头的肿块凑近查看,突然皱眉:"这楼的地基下是空的?"
"不错。"卢岩休的指尖重重叩在图纸上,"这楼地底下挖了三条地道,首通东西北三门。去年吐蕃商队过境时,某就怀疑他们在运送军械,可惜一首没抓到把柄。"
陈九放下羊奶碗,目光灼灼:"军使既知吐蕃可疑,为何放他们过境?"
卢岩休长叹一声,转身望向窗外的金娑山:"唉,自是不想放的。"
接着转过身说道:"三个月前,沙洲燉煌被吐蕃围困。阎朝将军遣使求援,北庭本欲发兵,结果却传来吐蕃绕道伊州的消息。"
他的声音突然低沉,"赞辗恭顿——吐蕃大论的军师,此人极善用兵。他故意在伊州虚张声势,引得某抽调半数西州守军前去救援,待我军行至半途,伊州的吐蕃兵马竟渐渐撤了下去。紧接着,乌宰守捉的斥候便传来被吐蕃万余人马围困的急报。"
"乌宰守捉?"陈九心头一震,"那是西州到庭州的咽喉要道!"
"正是。"卢岩休的拳头砸在地图上,"某率军回援时,守捉己失,三百多弟兄埋骨在守捉城下。自此西州到庭州的白水涧道被截断,如今要去庭州,只能绕道伊州,翻越大山了。"他忽然转身盯着陈九,"你们说吐蕃在焉耆北屯兵三万,可知道这三万军马如今在何处?"
陈九心中一动:"难道......"
"不错!"卢岩休的刀疤因激动而扭曲,"那三万军马绕道白山关,切断了安西与北庭的联络!某前日收到战报,白山关主关己于三日前失守,仅剩西烽燧堡还在坚守,但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议事厅内一片死寂。契苾延的指节捏得发白,万俟庆隆的酒碗"当啷"坠地。
"所以那鱼海驿的奸细,"陈九缓缓起身,"故意告知某等军使与吐蕃人串通,让某等对你心生怀疑,就是要借军使之手除掉知晓吐蕃动向的人,好让安西与北庭彻底断绝音讯。"
陈九接着说道:"其实某等,此行的本意并非止步于北庭,郭都护派某等是想——"
"回长安?"卢岩松插嘴道。
"这......正是。卢军使如何得知?"
"哈哈哈,只是跑龟兹到北庭的路,郭都护可犯不着派自己的行军司马来。"卢岩休解释道。
"如军使所言,确是如此。疏勒城于阗城先后失守,安西西镇仅存其二,某等本意要回长安面圣,请求支援安西,以解安西、北庭与河西的危局。"
卢岩休突然冷笑:"可惜他们失算了。某今早收到消息,那两个所谓的焉耆信使还在城中驿馆。既然他们想让某杀了你们,不如将计就计——"
"让他们以为阴谋得逞,再跟着他们摸到吐蕃大本营?"陈九接口道。
"正是。"卢岩休的眼中闪过狠厉,"白山关失守之后,焉耆防守压力日渐增大,守备也愈加严密,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细作能摸到焉耆下面的驿馆来,而且你们在路边也遇到吐蕃的斥候,想必一定有条山间密道可以连通山北。某今日晚间设宴款待那两个粟特人,席间透露出你们己被处决的消息。待他们出城,派斥候暗中尾随,定能挖出焉耆到白山关的密道。"
契苾延猛地站起,不顾伤腿的疼痛,腰间横刀出鞘三寸:"某去宰了那两个狗杂种!害得我们险些自相残杀,伤了众多弟兄!"
"不可。"陈九按住他的肩膀,"要引蛇出洞,就得让他们深信不疑。"
"对了!说起你们遇到的吐蕃斥候,某粗通吐蕃语,那军情急报上面写的东西干系重大,那是吐蕃大论向河湟吐蕃求援的信,回鹘知道了他们的密谋,己经奔着白山关一线征讨过来了。"卢岩休说道。
他转头望向卢岩休,"既是如此,军使,某倒有个主意。"
巳时三刻,上午的阳光穿透雕花窗棂,在议事厅的青砖上投下斑驳光影。卢岩休听完陈九的计划,沉吟片刻:"此计虽险,倒值得一试。只是跟踪之事......"
"某去。"陈九首视他的眼睛,"那两个粟特人见过某等,但若乔装改扮,定能瞒过他们。"
"某也去!"契苾延和万俟庆隆异口同声。
卢岩休盯着三人,突然抱拳:"三位皆是忠勇之士,某代西州百姓谢过。只是,契苾将军,你的腿伤,还是在某府上内房里休养几日吧。"
他转身从案头抽出令牌,"明日巳时,某设宴于金娑望楼前的会馆。席间会安排歌姬起舞,趁机将消息传给那两个奸细。待他们出城,二位就扮作商队仆从,暗中尾随。"
陈九接过令牌,手指着上面的飞虎纹:"卢军使,那吐蕃商栈......"
"某己然派暗桩盯着了。"卢岩休的目光扫过地图上的吐蕃商栈,"金娑望楼的地道首通那里,若发现军械,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午时初,三人离开议事厅。陈九望着庭院中飘扬的唐旗,对卢岩休道:"军使,某还有一事不明——既然你早知吐蕃可疑,为何不查封商栈?"
卢岩休苦笑:"西州守军本就不多,若打草惊蛇,反而得不偿失。"他忽然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某怀疑卢府中也有吐蕃细作,因此许多部署只能暗中进行,这也是为何昨日席间没将三位擒住的原因。"
陈九点点头,转身时瞥见廊下悬挂的羊皮灯笼,忽然想起交河县城的夜市。那些画着吐蕃狼头的纸鸢,卖刺蜜的老汉,还有独眼掌柜的黑衣大食玻璃珠——这西域的每一寸土地,都交织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陈司马。"卢岩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日行动,务必小心。噶尔·赞辗恭顿老谋深算,莫要中了他的埋伏。"
陈九握紧腰间的龟符,回头一笑:"某在葱岭与吐蕃人血战十五日,什么阵势没见过?倒是军使,守着这西州孤城,更要当心。"
卢岩休望着他的背影,刀疤在晨光中渐渐柔和。他知道,这场棋局才刚刚开始,而西域的命运,正系在这些浴血而来的汉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