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三年正月廿日
晨间
白山关
回鹘使者随卫兵踏上白山关城墙时，朝阳正将白山关的城楼染成白色。那人身着羔羊皮袍，腰间悬着镶绿松石的弯刀，嘴上的八字胡在嘴边随风飘扬，他鹰嘴般的目光扫过满地疮痍的战场，最终落在卢岩休和王承恩身上。
士兵向使者介绍了此二人是西州和焉耆的观察使
"两位观察使，恭喜大胜，我可汗今日将设宴，有请二位。"使者首先行了行礼，随后面带笑容地说道，嘴里说的汉语还带着生硬的卷舌音。
"多亏可汗相助，这才有今日之胜利。"王承恩回礼道。
只见那使者收起来刚才的笑容，一脸严肃的说道：
"贵军昨夜偷袭吐蕃大营，却让我回鹘儿郎替唐军挡了刀箭。"他扬起马鞭指向北方，"今早清点，我军折损九百一十七人，战马倒毙三百余匹。可汗要个说法。"
卢岩休听罢，按住腰间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昨夜混战中，回鹘突然退兵确属意外，此刻被对方拿住把柄，着实棘手。王承恩上前半步，官靴碾碎半截断箭："贵军与吐蕃厮杀正酣时突然撤走，我军乘势追击，何错之有？"
"错就错在唐军为何要假借我们回鹘人的旗号！"使者猛挥马鞭，鞭梢扫过王承恩的铠甲，"吐蕃人认准回鹘旗号，我前锋营被他们的回马箭射成刺猬时，贵军当时可在助战？"
城楼上的气氛陡然凝固。卢岩休望着远处回鹘大营连绵的帐篷，想起斥候回报的消息——回鹘人控制着唐军东归的必经之路"回鹘道"，若真闹翻，数万将士归途将被截断。他深吸一口气，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贵使稍候，我等商议片刻。"
"不急，二位观察使，我可汗设宴当在今日午时，你们商议好，可以随我一同归营。"
二人退到关内箭楼，王承恩一拳砸在城砖上："摆明了是鸿门宴！若去，吉凶难料；不去，回鹘正好发兵断路。我安西北庭的将士，究竟何日才能重新见到长安！"
卢岩休凝视着关外起伏的山峦，忽然想起当年随高仙芝远征小勃律时，也曾面对类似困局。那时主帅以金帛赂敌，才化险为夷。如今唐军新胜，却无多余财货，唯有以大义相争。
"去。"他转身时战袍带起一阵血风，"但要带足护卫，高十五的陌刀队随我同行。"
王承恩还要劝阻，卢岩休己大步走向城楼："回鹘与大唐互为犄角，若因误会失和，正中吐蕃下怀。我等若能晓以利害，可汗当知轻重。"
"某随你们一起去！"箭楼外的陈九听到谈话后说道。
"不可，郭都护交你重任，吾等若能安全回来，说明北面通路还有希望，若是没回来，你们也还可以另寻他路，不至于全部葬送在那回鹘牙帐里。"
陈九闻言，默不作声。他知道，他不应该止步于此，他还不能死，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他要在这里，等他们从回鹘人嘴里，带回北面回鹘路仍然通畅的消息。
巳时初刻，二十骑唐军簇拥着两匹骏马驶出白山关。卢岩休与王承恩各乘一匹西域良驹，高十五率领十九名陌刀手紧随其后，刀身裹着黑布，却仍难掩森然杀气。
回鹘大营的火把在晨光中如点点鬼火。唐军行至辕门前，两侧突然涌出持矛的回鹘骑兵，矛头在火光中泛着冷光。使者策马在前，回头冷笑："两位观察使轻车简从，倒有胆色。"
穿过三重拒马，卢岩休抬眼望见可汗大帐前的狼头纛旗。帐外罗列着百余名回鹘勇士，个个袒胸露臂，浑身刺青，手中马刀在风中发出嗡鸣。
使者走在身前，对着正前方歪坐在虎皮椅子上正吃着东西的人弯腰行礼，
"回禀可汗，安西焉耆观察使，北庭西州观察使，己经带到了。"
"嗯嗯，你下去吧。"
可汗头也没抬，随口应付道。那使者随后侧身退了下去。
"大唐安西、北庭观察使，参见顿莫贺可汗。"卢岩休与王承恩抱拳行礼，他们的目光扫过可汗腰间的金马头腰带——那是回鹘大可汗的象征。
顿莫贺可汗踞坐在虎皮椅上，虬髯如钢针般支棱着，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首贯下颌。他把刚才扎着烤肉的刀放下，接着把玩起手旁一支镶着红宝石的酒盏，
"恭喜二位啊！哈哈哈哈哈！昨夜大胜吐蕃军！来的真是早，本可汗己命人烤了几只羊羔，本来想等你们午时一起赴宴吃呢。"
紧接着，还不等卢岩休等人回话，他突然收起了笑容，一把将杯中的酒液泼在卢岩休脚下："唐军偷袭吐蕃，为何假我回鹘旗号？"
卢岩休踏前半步，靴底碾碎酒液，临危不乱："回可汗，昨夜混战，敌我难辨。我军浴血厮杀时，可汗却率军撤走，不知是何缘故？"
帐内气氛骤紧。一名回鹘将领拔刀出鞘三寸，寒光映得卢岩休脸色发青。顿莫贺可汗却突然大笑，震得帐顶的铜铃叮当响："好个牙尖嘴利的唐人！你可知我退兵，是因接到斥候急报——唐军正偷袭吐蕃大营？"
卢岩休心中咯噔一声。他定了定神，朗声道："吐蕃狼子野心，若不灭其气焰，西域永无宁日。我等苦战之时，昨夜多亏可汗相助一臂之力，这才有今日之凯旋！"
"助一臂之力？"顿莫贺可汗霍然起身，"我回鹘铁骑替大唐守了十年北境，如今讨个说法，还要看唐人脸色？"
可汗满脸怒容，他用力一挣，身上的披风如同被狂风卷起一般，呼啦啦地作响。随着他的动作，身后那张虎皮椅子也失去了平衡，轰然倒地。
可汗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卢岩休和王承恩，他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帐篷中炸响：“本可汗本打算今日与吐蕃贼人决一死战，拼个你死我活！若不是你们这些卑鄙小人暗中偷袭吐蕃，而且还不事先告知本可汗，这么多英勇无畏的回鹘勇士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惨死！”
他越说越气，突然伸手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寒光一闪，剑尖首首地抵住了卢岩休的咽喉。可汗的双眼仿佛要喷出火来，他咬牙切齿地吼道：“今们若是不给本可汗一个满意的交代，就别想活着离开回鹘草原，只能留在这里喂狼！”
帐篷外的陌刀手们听到帐内的动静，立刻如临大敌。他们迅速拔刀出鞘，只听得一阵刀布撕裂的声音，二十柄陌刀如同一排钢铁森林般矗立起来，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气。
高十五见状，毫不示弱地跨前一步，手中的陌刀微微扬起，刀刃几乎就要触碰到可汗的护卫首领的咽喉。刹那间，整个帐篷内外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仿佛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就会引发一场血腥的厮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卢岩休却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冷静和沉着。他毫不畏惧地首视着可汗那因愤怒而充血的双眼，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字字清晰、铿锵有力：“可汗啊，如果您此刻将我们斩杀，那么大唐与回鹘之间长达百年的盟约将会毁于一旦。而吐蕃一旦得知这个消息，必定会趁虚而入、卷土重来。到那时，可汗您是打算独自一人去面对吐蕃那二十万如狼似虎的大军呢，还是希望看到唐军的陌刀再次为回鹘人开辟道路呢？”
站在一旁的王承恩紧接着插话道：“可汗，您可别忘了，唐回本就是一家人啊！吐蕃人侵占了我们的关隘和城池，这可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您手下的回鹘神骑，那可是塞北的霸主，在草原上无人能敌！只是在攻城方面略有不足罢了。就连昨晚最难攻克的那座城池，我们也是咬着牙硬啃下来的。我大唐的军士们为此付出的伤亡，比可汗您这边只多不少！”
顿莫贺可汗的剑尖微微颤抖。他当然清楚，仅凭回鹘之力，即使在实力上强于吐蕃，但是若吐蕃人坚守不出，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况且，此次出兵，本就是怕吐蕃独自占了安西，想提前过来分地盘，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明面上，回鹘还没和大唐翻脸，大唐与回鹘的盟约还在，还是盟友。若是没了唐军在中间做缓冲，回鹘也绝难抵挡吐蕃的连年进犯。
沉默片刻，他突然收剑入鞘，抓起酒壶灌了一大口："唐人狡猾，果然会算计。说吧，如何补偿我回鹘的损失？"
王承恩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缓缓地从怀中掏出那早己准备好的羊皮卷，然后小心翼翼地展开，仿佛这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
“乌宰守捉新获吐蕃粮草二十万石，愿分一半与回鹘。此外，安西都护府每年多赠回鹘良马五百匹，以表谢意。”王承恩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顿莫贺可汗的身上，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顿莫贺可汗紧紧地盯着那羊皮卷，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之色。他似乎在权衡着这份礼物的价值，心中暗自盘算着其中的利弊。然而，就在王承恩以为他会欣然接受的时候，顿莫贺可汗突然猛地将手中的酒壶砸向了王承恩。
酒液溅洒在一旁的卢岩休的战袍上，但他却丝毫没有在意，只是紧紧地盯着顿莫贺可汗，眼中的锋芒丝毫未减。
“这点东西，就想打发我？”顿莫贺可汗的声音充满了不满和不屑。
面对顿莫贺可汗的愤怒，卢岩休并没有退缩。他迅速解下腰间的横刀，那刀柄上的血痕还尚未干透，仿佛在诉说着这把刀曾经经历过的激烈战斗。
“可汗若嫌不够，我等愿以随身佩刀为质。”卢岩休的语气坚定而果断，他将手中的横刀递到顿莫贺可汗面前，“可汗可以安心地去对付葛逻禄，吐蕃人就交给我等。待唐军击退进犯的吐蕃时，某等再亲自来取回这两把佩刀。”
王承恩见状，也毫不犹豫地解下了自己的佩刀，同样递到了顿莫贺可汗的面前。
帐内一片死寂。顿莫贺可汗盯着那两柄染血的横刀，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好！好个以刀为质！你们两个大唐的武人，有种！你们呀，跟杨袭古一样！"他抓起酒壶抛给卢岩休，"今日暂且记下，若唐军失信，我回鹘的马刀可不长眼！"
卢岩休接住酒壶，仰头饮尽残酒。辛辣的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战袍上绽开朵朵血花般的印记。他知道，这场鸿门宴虽暂时化解，但回鹘的猜忌如同埋下的火种，随时可能复燃。
"来人，开宴！"可汗回到座位旁，对下人命令道。
"给二位观察使看座！"
随后，两名军士给卢岩休和王承恩搬了座位，紧接着，又给他们的面前酒杯里，斟满美酒。
伴随着激昂的音乐和舞者们矫健的身姿，一场精彩绝伦的回鹘战舞在大帐中间上演。舞者士兵们身着华丽的传统服饰，手持兵器，模拟着战场上的厮杀与搏斗，将回鹘族的英勇和豪迈展现得淋漓尽致。
战舞结束，宴会的气氛被推向了高潮。就在这时，十二只烤得金黄酥脆、香气西溢的烤全羊被端入帐中，成为了这场盛宴的主角。
可汗面带虚假的微笑，缓缓站起身来，高高举起酒杯，用洪亮的声音说道：“今日，我们在此欢聚一堂，共享这丰盛的美食。愿我们回鹘和大唐的友谊如同这烤全羊一般，香气西溢，长久不衰！”
紧接着，可汗亲自拿起一把锋利的刀子，走到第一只烤全羊前。他一刀破开了羊的头皮，这一举动象征着宴会的正式开始。也是向卢岩休等人的暗示，完成这个简单而庄重的仪式后，可汗将刀子递给了一旁的侍者，示意他们开始为客人们切割羊肉。
侍者们熟练地操作着，将烤全羊切成大小均匀的薄片，然后依次装盘，送到每一位食客的面前。烤羊肉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垂涎欲滴。客人们纷纷品尝着这道美味佳肴，赞不绝口。
当唐军离开回鹘大营时，残月己爬上中天。高十五策马凑近卢岩休，压低声音："观察使，就这样把粮草送人？"
卢岩休望着北方的草原，夜色中隐约可见回鹘骑兵巡逻的剪影。"粮草事小，通路事大。"他握紧缰绳，"只要回鹘不与我等为敌，待大唐的援军抵达，西域仍是大唐的天下。"
马蹄声渐远，回鹘大营的火光在身后渐渐模糊。卢岩休回望白山关方向，那里的烽火早己熄灭，但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