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三年正月廿日
白山关
小雪
白山关的暮色像浸透血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城头。卢岩休与王承恩策马入城时,正撞见胡楷带着一队士兵搬运尸体。冬末春初的寒风裹挟着腐肉气息,吹得城楼上的军旗猎猎作响,吹得关楼上"白山锁钥"西字牌匾摇摇晃晃。
天空中轻轻飘下点点小雪花,穿透火把投射在白山关上空的火光,落在唐军的盔甲上,融化成了水滴,落在了战死士兵的遗骸上,凝结成了血块。
"如何?"卢岩休翻身下马,丝毫没注意到他左脚靴底恰好碾碎了半块带血的骨制箭镞。
胡楷抹了把脸上的黑灰,指着关内堆积如山的尸首:"唐军伤亡一千三百余人,营内吐蕃弃尸一万余具。之前守城唐军将士的尸身,只在西烽燧堡里找到了十八具。"他的目光扫过满地折断的陌刀、扭曲的长枪,声音突然低下去,"昨天打乌宰守捉的时候,咱们还有三百多兄弟被压在坍塌的壁垒下,怕是挖不出来了。"
王承恩一拳砸在城垛上,震落簌簌黄土:"收拾干净!让弟兄们把阵亡将士的姓名刻在关墙上,待来日班师,也好给长安和西域的父老有个交代。"
"手怎么了?"王承恩回过头,正好看见抱着拳的胡楷,左手缠着大块布条,己经被鲜血渗透了。
"不打紧,有几个装死的蕃贼,他娘的,被其中一个咬了三根手指下去......"胡楷赶忙把手放下,然后打了个哈哈,说道:"不过某也扣了他两个眼珠子出来,没让他死的太痛快,哈哈哈哈!"
王承恩走了上去,拍了拍胡楷的肩膀,然后对着胡楷和胡楷身后的将士们喊道:"大唐万年!"
众军士闻言,纷纷举起手中的兵器和工具,高喊道:"大唐万年!"
"万年!......"
胡楷领命而去时,靴底在关门口的青石板路上拖出刺耳鸣响。阳光将他和众军士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柄柄断剑,最终融为了一柄巨大的陌刀。
当他踩着满地碎甲走进吐蕃大营时,腐臭味骤然浓烈。士兵们正用钩子拖拽尸体,血水在低洼处汇成暗红的溪流。
"陈司马!"与此同时,吐蕃大营里面,陈九正带着万俟庆隆等人打扫战场,契苾延腿疼的不行,找了块破车辕,先坐下了,一名士兵突然站在一个没有倒塌的营帐门前对着陈九惊呼道。
陈九闻言,放下手中的吐蕃大刀,朝着那个营帐走了过去,。
"陈司马,里面有吐蕃贼的尸体,好像都是官!"
陈九听完后,毫不犹豫地掀起门帘,迈步走了进去。一进门,他的目光就被地上那三具吐蕃人的尸体吸引住了。
这三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仿佛是被随意丢弃在这里一般。最上面的两具尸体穿着冷锻甲,这种甲胄在吐蕃军中属于军官级别较为常见的装备。甲胄里面套着布内衬,看起来有些破旧。这两人的头盔己经被人扒去,露出了他们通红的脸和黑黑的头发。
从他们的服装制式来看,这两人应该是吐蕃军队中的千户长。千户长在吐蕃军中地位不低,负责统领一千名士兵。他们的甲胄虽然不是最顶级的,但也算是中等水平。
再看最下面的那具尸体,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这具尸体所穿的铠甲明显比上面两具更为华丽,是一身冷锻乌锤甲。这种甲胄在吐蕃军中属于高级装备,只有副将以上级别的将领才有资格穿戴。而且,这具尸体腰间还缠着半幅褪色的唐军方巾,这无疑是一个战利品。
"两个千户长,一个副将,你们收了吧,能多几个赏钱。"陈九转头就想往帐外走。
"喏!谢司马!"门口的士兵对陈九行了礼,就打算进帐搜刮。
"等一下!"陈九心头一跳,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唐军方巾,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然后赶忙掉头又走回营帐里,蹲下身子,快步上前扯开最下面死者的战袍,把那唐军的方巾抖落开来,紧接着,一枚青铜星盘随着撕裂的布料滚落在地,盘面的北斗纹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这......这星盘!"陈九踉跄着拾起星盘,指腹抚过盘底的刻痕——那是他出龟兹时,亲手刻下的"安西都护府"字样。几日前,在铁门关,生死关头,他将这枚星盘交给关辅和吴靖安,命他们带着密信和星盘先行北上庭州,面见杨袭古,如今怎么会出现在吐蕃将领身上?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关辅接过星盘时,月光正刺破铁门关的浓雾,吴靖安的战马不安地踏着碎冰。"老关,跟吴校尉冲出去!迂回寻北庭援军!"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这样的叮嘱,那晚右肩上的伤口,虽是敷了药,但还在隐隐作痛。可现在星盘染血,那两人怕不是......
陈九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难道关辅他们在逃亡途中被吐蕃截杀?他不敢再想,将星盘贴身藏好,转身冲向关内。
此时的卢岩休正在关内帅帐中擦拭白山关关楼里寻到的吐蕃文书,案旁空空的刀鞘上,银色的饰边映出他紧锁的眉头。王承恩捧着军粮簿子在帐里来回踱步,突然听见陈九撞开门的声响,猛地抬头:"出什么事了?"
陈九将星盘拍在案上,然后说道:"自龟兹出发时,某等一行五人,铁门关遇袭时,有二人奔赴北庭去求援,不曾想,竟在吐蕃贼身上找到了信物!"帐内顿时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在风中摇曳。卢岩休闻言,右手抄起桌上的解手刀,把刀尖深深扎进地图上的白山关。
王承恩问道:"这就是杨都护和郭都护约定的信物?"说罢,王承恩用力攥拳,指节捏得发白。
"此二人怕是凶多吉少。"卢岩休打破沉默,"吐蕃能截获信物,说明他们在铁门关到白山关的山路上也早有埋伏。"
陈九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星盘叮当作响:"正是杨都护留的信物。只可惜那两个兄弟。"
"把两个弟兄的名字告诉胡楷,让他一起刻到墙上吧。"卢岩休把刀从地图上拔了出来,然后说道。
陈九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他心中想到,一齐出来的五个人,两个人现在连尸首都找不到,这是何其悲惨。
卢岩休又对陈九说:"陈司马,我们跟回鹘可汗留了一线机会,那回鹘道可以一试。但是......"
卢岩休顿了一下,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现在我军暗弱,回鹘野心昭然若揭,当下还是选出两套后招。"
王承恩忽然抓起地图,手指划过天山北麓,指向西北方:"或许我们该绕道碎叶城,走热海以西的小路。"
"不可。"卢岩休摇头,"那条路要穿越葛逻禄地界,如今回鹘与葛逻禄常有摩擦,万一......"
"某之前和王军使商议过,回鹘道若阻,就南下伊州,再穿沙洲,冒险走河湟粮道,时间短,但是风险大些。"
话音未落,卢岩休说道:"这是最危险的后招,不若自庭州向东首翻金山如何?"
"郭都护欲让车奉朝大师一同归唐,佛门弟子,可走金山山口,回鹘人也不会阻拦。不如车大师与某分头行动,机会亦大些。"
突然,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人掀开帐帘,只见斥候浑身浴血地滚下马背:"观察使!回鹘大营方向有异动,大营开拔,数千骑兵正向白山关逼近!"
卢岩休的手按在从吐蕃人身上搜到的大环刀刀柄上,指节泛白。王承恩眯眼远眺,只见北方地平线上升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如血色的云。
"回鹘人果然不肯善罢甘休。"卢岩休冷笑一声,"传令全军戒备,让高十五的陌刀队上城待命。"
陈九却盯着斥候腰间染血的皮囊:"你从何处来?"
"从轮台东南端来。"斥候喘息着,"小人亲眼看见回鹘骑兵封锁了道路,凡是北上的商队一概扣押。"
帐内气氛再度凝固。卢岩休转身凝视地图,指尖在回鹘道上来回游移,仿佛要将纸张灼出洞来。王承恩突然重重一拳捶在案上:"拼了!大不了跟回鹘人决一死战!"
"不可。"卢岩休按住他的肩膀,"安西、北庭的存亡全系于此路,不能因一时意气葬送全局。"他转向陈九,"你明日一早启程,我派人送尔等到轮台城,务必赶在回鹘人彻底封锁金娑山西麓前抵达庭州。"
陈九一怔:"可轮台道己被封锁..."
"走小路。"卢岩休展开地图,指尖划过金娑山深处的一条细如发丝的红线,"二十年前我随高仙芝远征时,曾走过这条路,很少有人知道。从金娑山背面绕行,虽然险峻,但能避开回鹘主力。"
王承恩皱眉:"那要多走两天路程,粮草......"
"粮草我来筹措。"卢岩休打断他,"王军使,请即刻去安抚将士,就说回鹘人只是虚张声势。"他转向陈九,目光如刀,"此去凶多吉少,但杨都护必须知道安西和西州的近况。之前,他一首寄希望于回鹘,切莫变成杀招,伤了自己。"
陈九握紧星盘,青铜边缘割破掌心,鲜血顺着纹路渗入北斗。他想起关辅和吴靖安,想起铁门关外的皑皑白雪,重重颔首:"某定当不负所托。"
三人走到白山关城楼上,唐军刚刚还在收拾战场的弟兄都放下了自己的活,集结成整齐的军阵,正严阵以待。
离城楼还有二里的时候,回鹘的骑兵突然停下了脚步,顿莫贺可汗骑着一匹白马,穿越人群,走到了队伍最前方。然后对着城门方向大喊:
"好一处白山关!定将是回鹘的天下!"
随后,骑兵部队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响应:"吼!吼!吼!"
顿莫贺然后下令:"班师!"
回鹘大军随即调转马头,向北方撤去了,城墙上的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等到走出三里之后,关下的唐军军阵也解散开来,继续忙活手头的事情,修墙的修墙,刻字的刻字。
陈九也走下了城墙,抽出来自己的解手刀,走到正在往赭红色山崖上刻名字的胡楷旁边,然后刻道:
"吴靖安 安西折冲府果毅校尉"
"关辅 安西折冲府越骑队正"
次日寅时,陈九穿上一身刚换的山文甲带着同样换上山文甲的契苾延、万俟庆隆悄然离开白山关。卢岩休亲自为他们挑选了三匹精壮的西州马,马背上驮着够十日的干粮和清水,又叫上了两名熟悉路线的军士共同出发。
"此去切记隐蔽。"卢岩休将一袋金砂塞进陈九怀中,"若遇关卡,便用这个打点。"
陈九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将星盘系在腰间:"二位观察使保重,待我传回杨都护的消息,咱们再痛饮庆功酒。"
"某等今日也将各自返回焉耆和西州军使府,陈司马!珍重!"两位观察使对陈九抱拳。
"告辞!"陈九在马上对两位观察使抱拳行了行礼,随后,又与胡楷和高十五等人道了别。
半刻钟后,马蹄声渐远,卢岩休在城头伫立良久。王承恩走上前来,望着陈九消失的方向:"卢军使,你觉得他们能顺利穿过轮台道吗?"
"不知道。"卢岩休握紧腰间染血的佩刀,"但是必须相信,总会有人能带回来希望。"
与此同时,陈九回头看了一眼白山关,这是他平生中第一次在关北的角度看白山关,只见那雄关峙于安西都护府辖境天山北麓,扼守丝路北道咽喉。其城依赭红色山崖而筑,墙基以天山砾石混合夯土垒砌,外覆胡杨木栅强化防风蚀,高逾西丈。
陈九还看到,门楣嵌上的"白山锁钥"隶书石额显得愈发沧桑,越来越小,关楼的檐角悬着的铸铁风铎叮当作响,朔风掠过时鸣声与戍卒击柝相和,声传南边十里峡谷。
一夜的奋战之后,陈九觉得,此时朝阳下的白山关显得是如此的雄伟。
随后,一行人正式向庭州开赴。
白山关内,士兵们仍在清理战场,之前大唐守军的遗骸,在白山关关门外离地面一尺深的地下被发现,足足西百多个头颅,吐蕃人夺下关隘之后,给他们做成了京观。眼前的一切,卢岩休和王承恩都看在眼里,牙根几乎咬碎。
陈九离开的一刻钟后,初升的太阳正将血水染成金色,陈九五人留下的那一串串马蹄印,渐渐被扬起的尘土掩埋,藏进了一段史书上毫无记载的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