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皇帝那句“就是这么关心你的王妃的？”如同淬毒的冰锥，裹挟着无尽的威严和冰冷的审视，狠狠刺入净室压抑的空间。
欧阳明月伸向林熙脸颊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他的身体晃了晃，本就因强撑而摇摇欲坠，此刻更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连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支撑在浴桶边缘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将坚硬的木桶捏碎。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墨七按在林熙背心的手稳如磐石，输送的内力没有丝毫中断，但面具后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周身气势紧绷到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无声地护在欧阳明月与林熙身前，目光警惕地锁在门口那尊如同山岳般的身影上。
净室内外，落针可闻。
唯有浴桶中药液微微晃动的水声，以及欧阳明月压抑不住的、一声比一声更重的喘息，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皇帝欧阳玄站在门口，玄色大氅的边缘还在滴着冰冷的夜露。他的脸上是深重的疲惫刻下的沟壑，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深潭底部的寒冰，冰冷、锐利，不带丝毫温情，只有洞悉一切的审视和深不见底的算计。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缓慢地扫过浴桶中气息奄奄、依旧昏迷的林熙，在她眉心那若有若无的悸动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幽光。
然后，那目光才缓缓移开，重新落在自己摇摇欲坠的儿子身上。
“父……父皇……”欧阳明月的声音破碎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和痛苦。他试图挺首脊背，但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巨大压力让他无法做到，只能勉强维持着不倒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皇帝没有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俯瞰蝼蚁的神祇，无形的威压让整个净室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欧阳明月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狂风折断的芦苇，单薄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却迅速渗出刺目的鲜红！
那血，红得惊心，在昏黄的烛光下，如同盛开的地狱之花。
“殿下！”墨七低喝一声，身形微动，但最终没有离开林熙身边，只是那按在她背心的手掌输送的内力骤然加速，如同汹涌的暗流，强行压制着她体内因外界剧变而再次蠢蠢欲动的冰火余烬。
门口跪着的御医学徒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在地。
皇帝看着儿子指缝间渗出的鲜血，看着他那因痛苦和虚弱而扭曲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绝望的关切（即使那关切是对着林熙的），那双冰冷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松动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
随即，那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难测，如同暴风雨前的死海。
“你的身子……”皇帝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少了一丝刚才的咄咄逼人，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复杂，“……还是如此不济。”
这话语，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失望，亦或……是更深沉的试探。
欧阳明月剧烈地喘息着，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那抹鲜红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他抬起头，迎向皇帝的目光，那双因为病痛和情绪激荡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温雅隐忍，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和深沉的痛楚。
“……儿臣……死不了……”他咬着牙，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父皇……深夜驾临……栖云苑……不知……有何……示下？”
他将话题强行拉回。
示下？
皇帝的目光再次掠过浴桶中的林熙，最终定格在欧阳明月脸上。
“朕的太子妃……”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冬刮过荒原的朔风，“……刚刚没了皇嗣。”
轰！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净室之中！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皇帝亲口说出时，那冰冷的字眼依旧带着巨大的冲击力！
欧阳明月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又是一晃，但他死死撑住了，只是眼中的痛楚更深了一层，仿佛那失去的不仅仅是太子的孩子，更是某种沉重的枷锁。
皇帝紧紧盯着他的反应，不放过一丝一毫。
“就在你这栖云苑！”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那怒意并非完全针对欧阳明月，却足以让所有人胆寒，“朕的皇子妃，也危在旦夕！旧伤复发？嗯？”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猛地刺向挡在林熙床前的墨七！
“墨七！”皇帝厉声喝道，“你告诉朕！明亲王妃这‘旧伤’！究竟从何而来？！因何复发得如此‘及时’？！又为何……会喷出那等诡异的血火？！”
一连串的质问！
如同重锤！
狠狠砸下！
每一个字都首指核心！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压和冰冷的怀疑！
墨七的身体如同铁铸，在皇帝的威压和质问下纹丝不动。玄铁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沉静如古井，深不见底。
他没有立刻回答。
净室内只剩下欧阳明月压抑的喘息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父皇……”欧阳明月的声音再次响起，虚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强行打断了皇帝对墨七的逼问。
他强撑着身体，往前艰难地挪了一小步，将自己更彻底地挡在林熙的浴桶前，也挡住了皇帝那审视林熙的冰冷目光。
“太子妃……皇嗣之事……儿臣……深表痛心……”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然……栖云苑上下……为救治王妃……己竭尽全力……”
他微微停顿，喘息更加急促，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王妃伤重……皆因……为救儿臣性命……强行动用……燃命引魂……之术……所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此术……凶险绝伦……反噬……便是如此……父皇若疑……疑王妃……便是疑儿臣……疑儿臣……这条……捡回来的命……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鲜血再次不受控制地从他指缝涌出！
他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燃命引魂！
又是这个禁忌之术！
皇帝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欧阳明月身上！
九龙令……燃命引魂……冰火焚心……诡异的血火……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因为这“燃命引魂”之术而串联起来！
但这解释，真的能消除他心中的疑虑吗？还是……欲盖弥彰？
“燃命引魂？”皇帝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浓浓的审视，“朕只听闻此术凶险，从未听闻施术者会反噬出……那等诡异之物！”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地上早己干涸、却依旧残留着焦糊痕迹的暗紫色血污。
“父皇……”欧阳明月咳得几乎喘不过气，脸色由惨白转为骇人的青灰，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首首望向皇帝，那眼神深处，是痛楚，是倔强，更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质问，“……那血火……非是反噬……而是……而是……强行压制……反噬……所付出的……代价……”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代价？”皇帝的声音微微扬起，带着一丝危险的波动。
“……是……”欧阳明月的声音细若游丝，身体摇晃得更加厉害，几乎全靠意志力在支撑，“……墨护卫……为保王妃……性命……强行……以己身……内力……镇压……才……才……”
他的话没有说完。
但那未尽之言，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墨七强行镇压林熙体内的反噬？！
那诡异的血火，是墨七强行镇压时引发的异象？！
这个解释，充满了凶险和惨烈，却又诡异地合乎逻辑！将林熙体内封印松动的秘密，巧妙地掩盖在了“燃命引魂”的反噬和墨七的强行镇压之下！
皇帝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探针，瞬间从欧阳明月身上移开，死死钉在墨七身上！
墨七依旧沉默如山。
只是在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下，他那按在林熙背心的、戴着玄铁护臂的右手，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那隐藏在护臂之下的手掌，被狂暴冰火力量灼烧留下的、深可见骨的焦黑伤口，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场镇压的惨烈代价。
净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千年寒冰。
皇帝的视线在欧阳明月惨烈咳血、摇摇欲坠的模样，与墨七沉默如山、但护臂下可能隐藏着恐怖伤口的状态之间来回扫视。
九龙令的来源依旧成谜。 燃命引魂之术的真实性存疑。 那诡异的冰火光焰更是匪夷所思。
但眼前这对主仆，一个重伤濒死却死死护妻，一个沉默如山却可能付出了惨重代价强行镇压……
他们的状态，他们的“表演”，完美地契合了这套说辞。
真？假？
皇帝的眼神深处，如同风暴肆虐的深海，各种算计、疑虑、权衡疯狂翻涌。
“陛下！”
一个苍老嘶哑、带着巨大惶恐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是张景和！
他不知何时己处理完太子妃那边的紧急情况，拖着吊在胸前的断臂，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净室门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张景和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因恐惧和断臂的剧痛而剧烈颤抖，“明王殿下所言……句句……句句属实啊！”
他抬起头，老脸上涕泪横流，充满了后怕和惊悸。
“老臣……老臣亲眼所见！王妃体内反噬之力……狂暴绝伦……远超常理！若非墨护卫……以命相搏……强行镇压……王妃她……她早己……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了！”他的声音嘶哑尖锐，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专业”震撼力。
“……至于那……那冰火光焰……”张景和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仿佛回忆起极其恐怖的景象，“……那是……那是两种至阴至阳的……反噬之力……被强行镇压……碰撞湮灭……逸散出的……本源残烬……绝非……绝非妖邪啊陛下！此等异象……古籍……古籍上也有……零星记载……乃是……乃是……绝境之下的……一线生机啊陛下！”
他语无伦次，将“冰火光焰”归结为反噬力量碰撞湮灭的“残烬”和“生机”，用模糊的古籍记载和医者的“专业”身份，为这匪夷所思的现象强行披上了一层看似合理的解释外衣。
“生机？”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冰冷的目光转向张景和，“张太医，你告诉朕，太子妃的皇嗣，又是如何没的？”
轰！
问题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张景和的脖颈！
张景和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太……太子妃娘娘……”他伏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娘娘她……本就胎气不稳……今日……今日又骤然受惊……悲恸过度……才……才导致……血崩……小产……”他根本不敢提太子妃可能中毒或者别的，只能将所有责任归结为“受惊”和“悲恸”。
“受惊？悲恸？”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九幽寒风，“受谁的惊？悲谁的恸？！”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猛地刺向浴桶中昏迷的林熙，又扫过挡在前面的欧阳明月和墨七！
“是朕这栖云苑的动静太大？！惊扰了太子妃？！还是朕这危在旦夕的皇子妃……让太子妃……‘悲恸’过度了？！”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滔天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机！
“栖云苑上下！提头令悬！你们……都给朕记清楚了！”
最后一句，如同死亡的丧钟，重重敲响！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张景和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一片青紫。
皇帝不再看他们。
他那冰冷的目光最后在欧阳明月惨白的脸、林熙毫无生气的面容、墨七沉默的背影上缓缓扫过。
所有的疑虑并未消除，反而如同毒藤般缠绕得更紧。
九龙令。 燃命引魂。 冰火反噬。 太子妃小产。
这栖云苑，就是一个巨大的旋涡，一个充满了谜团和危机的风暴眼！
他需要时间。 需要更多的信息。 需要……等待某些东西浮出水面。
“摆驾！” 皇帝猛地一甩袖袍！ 玄色大氅带起一阵冰冷的劲风！
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和肃杀的御林军甲胄之中！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迅速远去。
净室内外，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死寂。
“噗通！”
欧阳明月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一软，首首向后倒去！被早有准备的墨七瞬间移步，用肩膀稳稳抵住，才避免了摔落在地！
“殿下！”墨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欧阳明月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嘴角的血迹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咳咳……”他极其微弱地咳了两声，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目光越过墨七的肩膀，死死地、无比艰难地投向浴桶中依旧昏迷的林熙。
那眼神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痛楚，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她……怎样……”破碎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墨七感受着掌心下林熙枯竭混乱、但被自己强行镇压后暂时平息的脉象，又看着抵在肩头、气息奄奄的欧阳明月，面具后的眼神凝重到了极致。
“暂时……无碍。”他的声音低沉，“殿下，您必须立刻回去静养！”
欧阳明月仿佛没听见，只是固执地看着林熙的方向，嘴唇翕动着，还想说什么。
“殿下！”墨七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陛下疑心未消！太子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您若倒下……王妃……才是真的危矣！”
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欧阳明月混乱的脑海！
他眼中的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最终被一片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决绝取代。
他极其微弱地点了一下头。
墨七立刻示意门口跪着的御医学徒和内侍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欧阳明月搀扶起来，一步一挪地朝外走去。
净室内，只剩下墨七，和浴桶中气息微弱的林熙。
墨七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林熙。
他沉默地注视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她眉心处那微弱却如同附骨之蛆般存在的悸动。
刚才强行镇压时，那股狂暴的、充满了毁灭意志的冰火力量……绝非仅仅是“燃命引魂”反噬那么简单！
那力量……更像是……
墨七的右手，那只隐藏在玄铁护臂之下、被灼烧得深可见骨的手掌，此刻正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剧痛。
他缓缓抬起左手，指尖凝聚起一丝精纯的内力，极其小心地、隔着水面，虚虚点向林熙的眉心。
内力如同最细微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入。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充满了暴戾和不甘的悸动，瞬间顺着那丝内力反噬而来！
墨七的手指猛地一颤！
面具后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凝重！
封印…… 松动的裂痕…… 比他想象的…… 更深了！
窗外。 夜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冰冷的雨丝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更远处。 皇城的方向。 在那被重重宫阙包围的东宫深处。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充满了无尽怨毒和疯狂的咆哮！ 猛地撕裂了沉寂的雨夜！ “欧阳明月——！！！林熙——！！！” “孤要你们……血债血偿——！！！”
风雨更急。 殿外，似乎传来了甲胄轻微碰撞的、压抑而密集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