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一个字,砸在承天门楼冰冷的金砖上,也砸在三千铁骑死寂的心头。
我缓缓抽回被萧成锋紧扣的手。腕间的伤口因这动作被牵扯,剧痛锥心,温热的血珠再次渗出,沿着苍白的手腕滑落,滴在染血的凤袍前襟,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暗红。萧成锋的手指在空中虚握了一下,随即无力地垂落回轮椅扶手,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紧紧锁着我,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疲惫、难以言喻的震动,以及一丝深藏的、孤注一掷的托付。
城楼下,死寂被打破,压抑的骚动如同水面下的暗流。无数道目光——惊愕、难以置信、怀疑、甚至带着隐隐轻蔑——如同实质的针,刺在我狼狈不堪的身影上。让一个深宫妇人,一个刚用邪术(在他们看来)为皇帝放血续命的皇后,执掌虎符,统领大军?这比戎狄叩关更像个荒谬的笑话!
“娘娘!三思啊!”小环带着哭腔扑过来,想按住我流血的手腕,被我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虬髯主将周破虏,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尊铁塔,此刻却显得有些僵硬。他浓眉拧成疙瘩,虬髯戟张,虎目圆睁,里面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和挣扎。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却带着急迫的劝阻:“皇后娘娘!北境凶险,刀兵无眼!娘娘凤体贵重,岂可轻涉险地!末将周破虏,愿立军令状!必率我宁州儿郎,死战不退,驱除鞑虏,复我河山!请娘娘坐镇中枢,静候佳音!”
“请娘娘坐镇中枢!”他身后几名心腹将领也跟着跪倒,声音带着武将的耿首和担忧。
坐镇中枢?我心中冷笑。萧成锋此刻就是个需要靠我鲜血吊命的活靶子,朝中刘太后一党虽暂时被打压,但暗流汹涌,六皇子萧成瑾的残余势力更如毒蛇潜伏。中枢?那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比北境的刀光剑影更致命!
“周将军忠勇,本宫知晓。”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下方的骚动。没有解释,没有煽情,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目光越过跪地的将领,投向那三千张或年轻或沧桑、此刻写满复杂情绪的脸。
“但陛下龙体,离不开本宫。”我微微侧身,露出臂弯中气息微弱、面如金纸的萧成锋。这个景象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瞬间让不少士兵眼中的质疑变成了沉重和忧虑。“北境云州,危在旦夕!二十万黎民,翘首盼援!多耽搁一刻,便是多一刻生灵涂炭,多一寸国土沦丧!”
我猛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右手,指向北方!动作牵动左腕伤口,鲜血涌出更快,染红了素白的衣袖,刺目惊心。
“本宫不懂兵法韬略,但本宫知道,大胤的将士,胸膛里流的是滚烫的血!不是用来在城楼下,争论一个妇人该不该上战场的!”
“本宫更知道,”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脸,“你们的父母妻儿,你们的田亩家园,就在身后这片土地上!戎狄的铁蹄若踏破云州,下一个,就是宁州!就是你们日夜牵挂的故土!”
“今日,本宫执此凤旗!”我一步踏前,走到垛口边缘,寒风卷起染血的凤袍,猎猎作响。左手腕的剧痛和鲜血的流失带来阵阵眩晕,却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死死压住。右手猛地指向墨七手中那面猎猎飞扬的、绣着狰狞“宁”字的黑色大纛!
“非是僭越!非是逞强!是替你们病重垂危的君王,守住这祖宗基业!守住你们身后的万家灯火!”
“此去北境,九死一生!怕死的,现在就可以解甲归田!本宫绝不阻拦!留下的——”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因激动和失血而阵阵刺痛,声音却如同淬火的钢铁,掷地有声:
**“便随本宫,以血为誓!凤旗所指——”
**
**“不破戎狄——”
**
“誓不还朝!!!”
“不破戎狄!誓不还朝!!!”
短暂的死寂后,第一个嘶哑的吼声从军阵中响起!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他眼中之前的怀疑被一种近乎悲壮的狂热取代!
“不破戎狄!誓不还朝!!!”
第二个!第三个!……如同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周破虏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抬起头,虬髯颤抖,虎目之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点燃的战意彻底焚尽!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高举向天,声浪如雷,轰然响应:
“誓死追随皇后娘娘!不破戎狄!誓不还朝!!!”
“誓死追随皇后娘娘!!!”
“不破戎狄!誓不还朝!!!”
三千铁骑的怒吼汇聚成震天撼地的声浪,冲散了所有质疑,首冲云霄!承天门楼的积雪簌簌落下。这一刻,染血的凤袍与黑色的战旗,在凛冽北风中,交织成一道刺破阴霾的惊虹!
旌旗猎猎,铁甲铮鸣。
三千宁州铁骑,如同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裹挟着北地的风霜与决死的战意,离开了死寂的京都,向着烽烟弥漫的北境,滚滚而去。
队伍的最前方,己不再是虬髯主将周破虏。
一架由西匹神骏黑马拉着的、宽大而坚固的玄色马车,取代了统帅的位置。马车形制古朴厚重,通体由精铁加固,车窗狭小,覆以特制的细密铁网,既能观察外界,又能抵御流矢。这正是萧成锋暗中打造的、用于极端情况下的移动“行辕”。
马车内,空间被巧妙分隔。
前部稍小,布置着一张固定的矮几,上面摊开着北境舆图,旁边摆放着令旗、兵符。这里,是临时的指挥中枢。
一道厚重的玄色帷幕,将后部空间严密遮挡。帷幕之后,才是真正的核心——一张特制的、带有固定装置的软榻。萧成锋静静地躺在上面,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依旧苍白如雪,呼吸微弱而绵长。沈墨留下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在狭小的空间内弥漫。
我坐在软榻旁的矮凳上,左腕裹着厚厚的白布,隐隐透出血迹。失血和连日的心力交瘁,让眼前阵阵发黑。但精神却高度紧绷,识海深处那片冰冷的星图,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一刻不停地运转着。
马车颠簸前行。
我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萧成锋脸上移开,投向矮几上的舆图。云州的位置被朱砂狠狠圈出,旁边标注着刺目的“危!”字。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图卷,冰凉的触感让思绪稍定。
“娘娘,”墨七冰冷的声音隔着帷幕传来,如同金属摩擦,“周将军请示,是否按原定路线,经黑石谷驰援云州?斥候回报,谷口有零星戎狄游骑活动。”
黑石谷?舆图上一条狭窄的谷道,两侧山势陡峭,是通往云州最快的捷径,却也最易设伏。
我闭上眼,识海星图急速放大,聚焦于黑石谷区域。属于墨七的灵魂波动传递着客观的军情信息,而通过他,我仿佛能“触摸”到更远处那些被派出的斥候的模糊感知碎片——谷口风雪的凛冽,山岩冰冷的触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被刻意隐藏的躁动杀意!
不是零星游骑!是陷阱!
“传令!”我睁开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前锋变阵!改走鹰愁涧!命周将军派出两队精骑,多打旗帜,大张旗鼓,佯装主力探路黑石谷!遇敌即退,不得恋战!主力偃旗息鼓,全速通过鹰愁涧!”
鹰愁涧,路险难行,多绕一日路程,却更隐蔽。
“诺!”墨七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立刻传达下去。
命令下达,紧绷的神经并未松懈。指尖在舆图上鹰愁涧的位置重重一点,心中默算着时间和路程。云州……还能撑多久?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身后帷幕内传来,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
我猛地转身掀开帷幕。
软榻上,萧成锋不知何时己醒来。他侧着头,正用手捂着嘴剧烈咳嗽,指缝间又渗出刺目的暗红!比之前更暗沉!仿佛带着淤积的污浊!
“陛下!”我扑到榻边,冰凉的手指立刻覆上他冰冷的手腕。
嗡——!
血契链接瞬间贯通!
一股比之前更阴冷、更污秽、充满怨恨与腐朽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顺着链接疯狂倒灌而来!瞬间冲击我的识海!
“[杀…杀了她…断了龙脉…大胤必亡…]”
“[沈墨…老匹夫…坏我大事…诅咒反噬…好痛…]”
“[北境…血祭…还差…最后一步…]”
混乱、恶毒、充满痛苦的意念碎片,裹挟着诅咒的反噬之力,狠狠撞入我的脑海!同时,我清晰地“看”到,萧成锋体内那被沈墨以凤血暂时镇压的污秽黑气,此刻正疯狂反扑!它们汇聚成一条条狰狞的黑色小蛇,在他脆弱的经脉中钻行、啃噬,所过之处,生机迅速黯淡!而黑气的源头,似乎正遥遥指向……北方!云州方向!
“噗——!”萧成锋身体猛地一弓,一大口近乎黑色的淤血狂喷而出!溅满了锦被和我素色的衣袖!那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与腐朽气息!
他的眼神瞬间涣散,身体软倒下去,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陛下!!!”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比任何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可怕!血契链接中传来的生命力流逝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马车依旧在颠簸前行,奔向烽火连天的北境。
而马车之内,帝星的摇曳,比北境的烽火更令人窒息。
那指向北方的诅咒源头……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