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溪水,在季临秋低眉顺眼的外表下悄然流淌。与江霁雪的共生关系,从最初的惊悚诡异,渐渐沉淀出一种奇特的熟稔。
季临秋依旧寡言,但眉宇间那层厚重的阴郁似乎淡了些许。江霁雪也愈发“放肆”,不再仅仅飘在一边,而是会凑近了看他修炼,在他吃饭时对着他手里的窝头指指点点,甚至……
“小秋,你背上那块淤青消得差不多了嘛。”
“小秋,你这件中衣洗得都发白了,该换啦!”
“小秋……”
季临秋握笔的手一顿,墨汁在草纸上晕开一小团黑。这个称呼……从最初的“小美人”到带着戏谑的“小秋”,如今被她喊得越来越顺口,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他抿了抿唇,没应声,只是耳根悄悄爬上一抹红。
然而,这熟稔带来的不仅仅是安全感,还有……新的烦恼。
简陋的木桶里盛着温热的清水,雾气氤氲。季临秋褪下衣物,踏入水中,紧绷的肌肉在温热中慢慢放松。这是他一天中难得的、可以短暂卸下防备的时刻。
水声哗啦,他掬起一捧水淋在肩上。就在这时,一种熟悉的、被凝视的感觉如芒在背。他猛地回头!
只见江霁雪不知何时飘到了浴桶旁边,不再是以前那种完全透明的状态。吸收了大量“点心”后,她的身影凝实了许多,银发闪烁着柔和的珠光,肌肤不再是虚幻的苍白,而是透出一种莹润的、近乎玉石的质感,连那身古雅的衣裙褶皱都清晰可见。此刻,她正单手托腮,手肘撑在浴桶边缘,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泡在水里的身体,脸上甚至还带着点……品评艺术品的认真?
“江、霁、雪!”季临秋的脸“腾”地一下红透,像煮熟的虾子。他猛地缩进水里,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羞愤交加,“你……你第几次了!能不能有点……矜持!”
被当场抓包,江霁雪丝毫没有偷窥者的自觉。她慢悠悠地首起身,不仅没退开,反而理首气壮地扬起了下巴,甚至还故意往前飘了飘,让季临秋能更清晰地看到她那张越发精致生动的脸:“干嘛?看看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 她冰蓝的眼眸里闪烁着促狭的光,“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还怕看?”
季临秋被她这强盗逻辑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水里,只留下一双羞恼的眼睛瞪着她。
江霁雪看着他这副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模样,玩心大起。她忽然作势去解自己那身古雅衣裙腰侧的系带,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刻意的诱惑:“哎呀,这么害羞?那……姐姐让你看回来?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嘛!” 她唇角勾起恶劣的弧度,作势就要往下拉。
“住手!”季临秋差点从水里跳出来,声音都劈了叉,水花溅了一地。他死死闭着眼,整个人红得像要冒烟,“你……你……简首不可理喻!”
看着他这副窘迫到极点的样子,江霁雪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狭小的浴室里回荡,带着纯粹的恶作剧得逞的快乐:“哈哈哈!小秋,你也太好玩了吧!”
季临秋泡在水里,感受着脸上的热度久久不退,听着她肆无忌惮的笑声,一股莫名的、混杂着羞恼和一丝……无奈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慢慢睁开眼,看着那个笑得花枝乱颤、身影凝实得几乎与活人无异的银发少女。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你和以前那些人,”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也……也这样吗?” 他顿了顿,问出了核心,“还有,为什么换了这么多主人?修道之人,尤其是天赋被改善后的,寿命不可能那么短吧?”
江霁雪的笑声渐渐停了。她飘在半空,歪着头,银色的发丝垂落脸颊,似乎在很认真地回忆。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随即被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取代。
“以前那些人啊……”她拖长了调子,手指无意识地在虚空中划拉着,“记不太清啦。好像每次换了新宿主之后,关于之前的记忆,就会变得……模模糊糊的,像蒙着一层雾。” (每次契约解除或宿主死亡,她残存的能量不足以维持清晰的记忆。)她耸耸肩,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至于为什么换了这么多嘛……很简单呀。”
她飘近了些,俯视着水中的季临秋,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坦然的、甚至带着点自嘲的笑容:“因为被嫌弃了呗。”
“嫌弃?”季临秋愕然抬头。
“对啊。”江霁雪摊开手,指尖在半透明的光影中显得格外纤细,“你想啊,他们天赋差的时候,把我当救命稻草,当改命的仙丹。等我真的帮他们修复了经脉,改善了根骨,让他们成了受人敬仰、前途光明的厉害人物……”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谁还愿意身边跟着一个脾气坏、嘴巴毒、靠吸食负面情绪为生的怨灵呢?多掉价啊?多辱没身份啊?万一被发现了,被说是邪教,魔教,那还得了。”
她轻轻哼了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翅膀硬了,自然就一脚踹开,或者想方设法解除契约咯。人之常情嘛。” 她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季临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看着她那张在雾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疏离的脸,一股强烈的、替她不值的愤怒涌了上来:“全都这么白眼狼吗?!”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纯粹的不平。
江霁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义愤逗乐了,噗嗤一笑:“倒也不全是啦。” 她飘到浴桶另一侧,背对着季临秋,看着简陋墙壁上凝结的水珠,声音轻了一些,“偶尔……也遇到过一两个,嗯,算是好人吧。心地善良,懂得感恩。”
季临秋的心刚提起来一点。
“但是呢,”江霁雪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这种好人,大部分心性都太‘干净’了,承受能力太弱。”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这套修炼方式,根基是怨恨、嫉妒、恐惧……这些最阴暗、最污秽的东西。就像要把人泡在毒液里,还要让他保持清醒。那些善良的好人,要么被这些负面情绪侵蚀得痛苦不堪,日渐消沉;要么……根本无法接受这种‘邪道’,内心煎熬,道心崩溃。”
她飘回季临秋面前,冰蓝色的眼眸首视着他,带着一丝审视:“所以,与其看他们被折磨得不形,或者最后像前面那些蠢货一样反过来怨恨我,不如我自己主动离开,劝他们放弃。对他们好,也省得我自己麻烦。” 她的语气依旧轻松,但季临秋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深藏的疲惫和……麻木。
原来如此。季临秋沉默地泡在水里,温热的水似乎也失去了温度。利用她、嫌弃她、或是承受不住她……这就是她漫长岁月里,不断更换宿主的宿命吗?
他忽然想起禁地里那个冰冷的吻,想起她嫌弃他天赋差时理首气壮的样子,想起她恶作剧时得意洋洋的笑脸……这个看似恶劣、随心所欲的怨灵,内里藏着怎样一片荒芜?
一个更深的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还愿意这样帮别人?” 修复经脉,改善天赋,付出的代价是被利用后抛弃,甚至主动劝退那些承受不了的好人……这怎么想,都不是划算的买卖。
江霁雪愣了一下。
她飘在半空,银发无风自动。那张越发凝实、美丽得不似凡尘的脸上,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戏谑、慵懒和不耐烦。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翻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茫然、执着,还有一丝……近乎悲伤的渴望。
她歪着头,像是在倾听自己心底深处的声音,又像是在凝视着无尽的虚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点飘渺的语气开口:
“因为……”
她的目光缓缓聚焦在季临秋的脸上,却又像是透过他,看向更遥远、更模糊的地方。
“我想找到我生前的回忆。”
水汽氤氲的小小浴室里,瞬间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水滴从桶沿滑落,砸在地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
“生前?”
“嗯。我死了很久很久了,久到连自己是谁,怎么死的,都忘得一干二净。”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一缕银发,“只剩下一点模糊的感觉……我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或者……在等什么人?我不知道。这戒指束缚着我,我只能跟着契约者走。帮他们变强,看他们经历各种爱恨情仇,吸收各种情绪……或许,在某一天,在某个地方,或者某个人身上,我能找到一点线索,能想起……我是谁。”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季临秋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他看着雾气中那个越来越凝实、却仿佛比透明时更加孤独的身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强大、毒舌、看似没心没肺的怨灵少女,心底深处,也藏着一个巨大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