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县丞志得意满地拂袖而去，武松躬身相送，礼数周全。待他转身时，却发现三班六房的差役一个未散，如蝇聚粪坑般挤作一团，正高声抱怨。
"七分利！这不是要人命吗？"
"这个月俸银还没到手，倒先欠了一屁股债！"
"都怪这新来的……"
见武松转身，众人立刻噤声，互相拉扯衣袖："快别说了……让都头听见不像话……"
话虽如此，那音量却拿捏得恰到好处，分明是要让武松听个真切。
转眼间，这群人又换上一副笑脸，争先恐后地围上来贺喜：
"恭喜都头高升！"
"贺喜都头！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武松冷眼瞧着这群人前倨后恭的嘴脸，心中雪亮——今日这场闹剧，不过是张县丞给自己下的一个套。
这些差役表面贺喜，心里指不定怎么记恨。他虎目微眯，嘴角却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诸位兄弟客气了，今晚狮子楼，武某做东，一个都不准少！"
武松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将手中沉甸甸的银两尽数塞到三班六房的衙头和班头手中："诸位兄弟的好意，武松心领了。这些年行走江湖，倒也攒下些积蓄，实在用不着这些。"
众人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嘴上却假意推辞："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一双双眼睛却像是被磁石吸住般，死死黏在那白花花的银两上。
武松大手一挥："不必客套。本金原数奉还县丞大人，至于利息……"他眼中精光一闪，"武某自会去与县丞大人分说，免了便是。"
众人闻言，假意谦让几句，便急不可待地将银子收入袖中，脸上堆满谄笑："武都头真是豪爽！往后衙门里的事，还望都头多多提点！"
"客气了。"武松淡淡应道。
这时，几个机灵的差役凑上前来："都头初来乍到，怕是不知道这阳谷县街市上的门道。那些商贩最会欺生，不如让小的们陪都头采买如何？"
武松略一思忖：确实该置办些物事——衙门里当值要用的铺盖、办公穿的公服、贴身的换洗衣物……
想到此处，他微微颔首："也好。"
武松带着晨间那个年轻衙役出了县衙大门。
这衙役名叫王木生，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因着有个在衙门当军使的远房二叔照应，才得了这份差事。
二人转过夫子庙，穿过骆驼街，正要往青玉胡同拐去，忽听得身后马蹄声急。
一匹快马飞驰而过，马背上那人本己掠过，却突然勒马回首，满脸惊喜道："哟，这不是小五子吗？这是要往哪儿去？"
王木生闻言浑身一颤，待看清来人，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二、二叔！我正陪都头大人办事……您这是？"
马上那人哈哈大笑，一个漂亮的翻身下马："例行巡街罢了，几个徒弟在前头候着呢！"
原来此人正是王木生的二叔王自杰，在县里任巡守军使。
王自杰亲昵地揉了揉侄子的脑袋，随即郑重向武松抱拳行礼："这位想必就是新上任的武都头了！卑职王自杰，今日带人巡街，未能亲迎都头履新，正懊恼不己。不想天遂人愿，竟在此处得见！"
武松拱手还礼："王军使客气了。武某不过侥幸得了县尊大人青眼，实在当不起这般抬举。军使既有公务在身，尽管去忙，不必因我耽搁。"
"都头说哪里话！"王自杰热络地凑近几步，"这些巡守事务，往后少不得要都头过问。不如让卑职陪着走走，也好让街坊西邻认认都头尊颜。"
说着己自然而然地与二人并肩而行。
论起穿戴，王自杰那一身行头确实比武松和王木生讲究得多——青缎箭袖外罩着织锦马甲，腰间蹀躞带上挂着鎏金鱼袋，连脚下的皂靴都一尘不染。
可武松却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尺开外的距离，倒不是自惭形秽，实在是受不住对方身上那股子市侩气。
那气味活像块冻透了的浓痰，任凭裹着多么光鲜的绸缎，都掩不住骨子里透出的腌臜劲儿。
偏生王自杰浑然不觉，依旧牵着马热络地指点着："这条街可是咱们阳谷县最热闹的去处，天南海北的稀罕物事，但凡叫得上名儿的，在这儿都能寻着。自打官家为运那花石纲疏浚了运河，更是连海外奇珍都常见——"
他突然压低嗓门，神神秘秘地比划着，"那些押船的昆仑奴，个顶个黑得像灶王爷显灵，浑身腱子肉鼓得跟小山包似的。虽说未开化，力气却大得吓人，扛着千斤重的太湖石还能健步如飞！"
"哎哟！真有这等奇事？"王木生瞪圆了眼睛，活像只受惊的鹌鹑。
武松却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街边叫卖的商贩，心里暗忖：这厮嘴上说着巡街，倒把市井传闻记得门儿清。
"那还有假？你二叔我可是亲眼瞧见的！"王自杰说得兴起，黑黄的舌头突然探出，灵活地卷走门牙上沾着的韭菜叶，在嘴里"咯吱咯吱"嚼了两下，随即"呸"地一声，将混着菜渣的浓痰射到路旁青石板上，"三百来斤的石碾子，那黑厮两手一抄就举过头顶！不过价钱也真他娘的黑——十二吊大钱！够买三个高句丽俏丫头了！"
他说着还猥琐地搓了搓手指，仿佛在掂量什么下作勾当。
武松闻言，不由动容，道："有此等神力，在其故土想必也是位壮士。"
"要不说是打虎英雄呢！"王自杰一拍大腿，唾沫星子飞溅，"都头这话可说到根子上了！后来我听海商说，这黑汉原本是化外某国的镇国将军，只因开罪了权贵……"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门，却故意让声音刚好能被路人听见，"全家都被充作奴隶，经波斯商船几番倒卖，这才流落到咱们大宋地界！"
说着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袖口沾着的油渍在夕阳下泛着腻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