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座水晶牢笼里残留的甜腻燕窝气息、刺鼻的焦糊味,以及令人窒息的冰冷空气。许知微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玄关地面上,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被另一种更尖锐的恐慌攫住心脏。
自由的门槛近在咫尺,外面是铅灰色的天,酝酿着下一场风暴的空气带着的凉意扑面而来。可她全身的血液却在瞬间凝固了。
不是门锁的警报——这扇门只防外人闯入,从不防她这个“女主人”离开。陆沉舟的掌控是无形而傲慢的,他从不认为她真的敢走。
是电梯。
那部需要刷卡才能启动的、通往地下车库和一楼大堂的专属电梯,此刻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冰冷的金属门紧闭着,上方猩红的数字“PH”(顶层复式)纹丝不动。没有那张薄薄的、印着陆沉舟名字的电梯卡,它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钢铁闸门。而那张卡,从来都在陆沉舟的钱包里,或者周管家的手中。
许知微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她猛地回头,视线扫过空无一人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映出她苍白失措的脸。玄关柜?没有。鞋柜抽屉?她慌乱地拉开,只有几双备用的男士皮鞋和擦鞋工具,冰冷而陌生。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西肢百骸,越收越紧。她太天真了!以为背起背包就能逃离,却忘了这座金丝牢笼的每一处细节,都浸透着陆沉舟掌控的意志。她连这扇门都出不去!
怎么办?楼梯!对,安全通道!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赤着脚冲向客厅侧面那扇不起眼的、厚重的防火门。冰冷的金属门把手入手沉重,她用力下压——
纹丝不动!
门把手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密码键盘亮起幽幽的蓝光。
需要密码!
许知微的呼吸骤然停止。她从未使用过安全通道,也从未关心过它的密码。陆沉舟的生日?她的生日?结婚纪念日?一串串数字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飞快闪过,带着绝望的赌徒心态。她颤抖着伸出手指,按下一组数字——他们领证的日子。
“嘀——嘀嘀!”刺耳的警报音瞬间响起!键盘亮起刺目的红光!
尖锐的蜂鸣声如同无数钢针扎进她的耳膜,更狠狠刺穿了她的神经!心脏瞬间停跳,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她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惊恐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完了!
她暴露了!
几秒钟的死寂,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警报声停了,但那令人心悸的余音似乎还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许知微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等待管家去而复返,等待陆沉舟的雷霆之怒,等待更严苛的囚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预想中的脚步声并没有响起。只有窗外风吹过玻璃的呜咽,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猛地睁开眼,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让她双腿发软。警报……似乎只作用于门禁系统本身?或者,陆沉舟和周管家根本不认为这警报会与她有关?毕竟,一个“本分”的囚鸟,怎么会试图从安全通道飞走?
一丝侥幸的、微弱的光,重新在绝望的灰烬中燃起。但很快被更深的寒意覆盖。电梯不通,安全门锁死,她被困在了这座顶层牢笼的玄关!如同被困在玻璃罐里的飞蛾,徒劳地撞击着透明的壁垒。
就在这时——
“叮铃铃——”
客厅深处,那部连接着楼下物业管家的内线电话,毫无预兆地尖锐响起!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如同催命的符咒!
许知微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刚刚平复一点的心跳再次狂飙!是警报触发了物业的监控?还是……周管家去而复返,发现了什么?
电话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接一声,像锤子敲打着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接?还是不接?
接,她该如何解释刚才的警报?不接,只会引来更大的怀疑!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她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一口气,拖着发软的双腿,一步步挪向客厅中央那部复古造型的白色电话机。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终于,她站定在电话机前。铃声还在持续,如同魔鬼的嘲笑。她伸出手,指尖冰凉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听筒。
“喂?”她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您好,这里是物业管家中心。”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男人训练有素、彬彬有礼的声音,“请问是陆先生家吗?我们监测到您户内安全通道门禁刚刚有异常触发警报,请问是否遇到紧急情况?需要我们派人上来查看吗?”
“不用!”许知微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拔高。她立刻意识到失态,连忙压低声音,尽量模仿着平日里那种温顺克制的语调,“是我……许知微。刚才……不小心碰到了门把手,可能误触了。没事的,谢谢关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实性。许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着听筒的手心全是冷汗。
“好的,许小姐。没有紧急情况就好。”物业管家的声音依旧礼貌,“不过安全通道门禁密码如果遗忘,建议您联系陆先生或周管家确认一下。另外,我们这边显示您户内电梯的识别卡似乎未在感应区,如果需要使用,也请确保卡片在有效感应位置。打扰您了,再见。”
“咔哒。”电话挂断了。
许知微握着忙音的听筒,站在原地,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背的衣衫己经完全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物业管家的话像冰冷的提示,再次将她打回现实:她没有电梯卡,也不知道安全门密码。物业的“关心”如同无形的监视网,随时可能收紧。
她慢慢放下听筒,身体沿着沙发边缘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帆布包从肩头滑落,掉在身边。刚才那股破釜沉舟的决绝,被这接二连三的冰冷现实彻底击溃,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疲惫。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不是痛哭,而是一种被巨大的无力感压垮的、无声的颤抖。
难道……真的逃不掉吗?
时间在绝望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浓重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城市的天际线上,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预示着一场更大的暴雨即将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玄关处传来指纹锁开启的轻响。
许知微猛地抬起头,心脏骤然紧缩!是陆沉舟回来了?还是……周管家?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蹲坐太久腿脚发麻,一个趔趄又跌坐回去。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朴素的灰色家政服、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手里拎着一个环保袋,里面装着新鲜的蔬菜水果。是负责日常清洁和简单烹饪的钟点工,王姨。她每周固定时间来三次,通常是在下午。
王姨显然没料到许知微会跌坐在客厅地上,愣了一下,连忙放下东西走过来,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关切地问:“许小姐?您怎么了?摔着了?”她伸手想去扶。
“没……没事!”许知微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往后缩了一下,避开她的手,自己撑着沙发扶手有些狼狈地站起来,飞快地抹了一下脸,“就是……有点头晕,坐一下。”她掩饰性地弯腰去捡地上的帆布包,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王姨的目光落在那个与这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旧帆布包上,又看了看许知微苍白慌乱的脸和明显哭过的红肿眼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她在这个家做了快两年,虽不多话,但并非没有眼睛。这位年轻的女主人,总是安静得像一抹影子,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愁。而陆先生,冰冷得如同大理石雕像。还有那位周管家……王姨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许小姐,您脸色真的很差。”王姨没有多问,只是温和地说,“我买了点新鲜的梨子,给您炖个冰糖雪梨润润喉吧?秋天干燥,容易上火。”
“不……不用麻烦了,王姨。”许知微把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我……我想出去透透气。你能……帮我开一下电梯吗?我的卡……好像找不到了。”她不敢提安全通道的警报,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但眼神温和的钟点工。
王姨看着她紧紧抱着背包、如同惊弓之鸟的样子,又看了看她赤着的双脚,沉默了几秒钟。那双带着劳动痕迹的眼睛里,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最终,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好。您等等,我去拿卡。我的卡只能到一楼大堂和后勤通道,去不了车库。”她转身走向厨房旁边一个小小的储物间——那里有物业配发给服务人员的通用电梯卡,权限有限。
许知微的心,因为王姨的沉默和应允,剧烈地跳动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感激。她看着王姨从储物间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普通的白色门禁卡。
王姨走到电梯前,刷卡。
“嘀。”一声轻响,电梯上方猩红的“PH”熄灭,金属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里面明亮如镜的轿厢。
“谢谢您,王姨。”许知微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抱着帆布包,几乎是冲进了电梯。轿厢冰冷的金属壁映出她仓惶的身影。
“许小姐,”王姨站在电梯外,看着轿厢门缓缓合拢,忽然低声快速地说了一句,带着浓重的口音,却字字清晰,“外面……好像要下大雨了。”
电梯门彻底关闭,隔绝了王姨那张带着担忧和善意的脸。
许知微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大口喘息着。电梯无声地向下运行,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她看着上方跳动的数字:58…57…56…如同她正在坠向未知的命运。
“叮。”
一楼到了。电梯门再次开启。
外面是挑高奢华的大堂,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的光。穿着制服的物业人员、行色匆匆的精英人士……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和一种无形的、属于顶豪圈层的疏离感。
许知微赤着脚,抱着那个破旧的帆布包,站在电梯口,瞬间成为了整个大堂最突兀的存在。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隐秘不屑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她身上。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异世界的乞丐,无处遁形。
她下意识地将帆布包抱得更紧,几乎要将它嵌入身体里。她低下头,避开那些目光,用尽全身力气迈开脚步,朝着那扇巨大的、旋转的玻璃门走去。
赤裸的脚心踩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上,每一步都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强烈的羞耻感。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她的脚踝上,背上。她甚至能听到身后隐约传来的、压低的议论声。
“……那是顶楼陆先生家的?”
“怎么这副样子……”
“嘘……”
她咬紧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向那扇旋转门。
旋转门厚重的玻璃映出她苍白、狼狈、赤着脚的身影。她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一头撞进了旋转的玻璃隔断中。
冰冷的玻璃触碰到她的手臂。旋转门带着她缓缓地、无可抗拒地,将她送离了这个金碧辉煌、却让她窒息的世界。
“呼——”
带着城市尘埃和水汽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出来了。
赤着脚,站在了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城市街头。巨大的落差感让她一阵眩晕。身后是象征着财富和权力的摩天大楼,身前是喧嚣而陌生的尘世。她像一叶被巨浪抛上岸的孤舟,茫然无措。
天空,是压顶的、墨汁般的浓黑。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打着旋儿扑向行人。远处天际,一道惨白的闪电无声地撕裂厚重的云层,瞬间照亮了这座钢筋水泥的森林,也照亮了许知微脸上残留的泪痕和眼底那片冰冷的决绝。
几滴冰冷的雨点,重重地砸在她的脸上,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
暴雨,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