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苑临湖水榭,竹帘半卷,初夏的风带着湖水的微凉与荷花的清芬穿堂而过,驱散了午后那点慵懒的燥意。敞轩中央摆开一张宽大的紫檀长案,上面铺陈开一个令人目眩的针线笸箩。各色丝线如彩虹倾泻,赤金、宝蓝、秋香、月白、石榴红……在透过竹帘的斑驳光影下流光溢彩。旁边散放着晾干的玫瑰、茉莉、白芷、薄荷、甘松等香草药材,清苦与甘甜的气息奇妙地交织融合。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小堆切割整齐、质地柔软的上等素色锦缎料子——月白、艾绿、藕荷、浅樱,等待着被赋予新的生命与祝福。
“都齐了?”甄嬛的声音带着一丝轻快的笑意,她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皓腕,腕上那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温润生光。她拿起一块月白锦缎,指尖在光滑的料子上轻轻划过,眼中是跃跃欲试的兴致,“陵容的药粉可备好了?”
“姐姐放心,都在这儿了。”安陵容捧着一个精致的雕花填漆小盒走来,盒盖打开,里面是分装好的几小包深褐色粉末,散发着一种宁神清心的独特药香。“按姐姐们的意思,以安神驱秽为主,辅以提神醒脑的药材,研磨得极细,绝不会硌着姑娘们。”
“好!”年世兰大马金刀地在一张铺了厚垫的圈椅里坐下,顺手抄起一根穿着金线的绣花针,对着光眯起眼,“啧,这针眼儿怎么比箭镞还难瞄?”她粗粝惯了的手指捏着那纤细的针,动作僵硬得如同握着一柄沉重的战刀。试了几次,线头不是穿歪了就是滑开,惹得她烦躁地“啧”了一声,赤金点翠的护甲在针上磕出细微的脆响。
甄嬛和宜修见状,对视一眼,眼底皆掠过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姐姐莫急,”甄嬛放下手中的料子,走到世兰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针线,“我来穿。”她素手纤纤,指尖拈着细如发丝的线头,对着光轻轻一捻,手腕微动,金线便如游鱼般灵巧地滑入了针鼻,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世兰看着,撇撇嘴:“还是你们这些精细活拿手!”语气里倒没什么不服,反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依赖。
另一边,宜修己端坐案前。她选了一块艾绿色的锦缎,铺平,用银质的画粉在上面勾勒起来。笔触沉稳,线条简洁流畅,不多时,几丛清雅挺拔的翠竹便跃然“布”上。她随即从笸箩里拣出深浅不一的绿色丝线,银针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飞针走线,针脚细密匀称得如同尺子量过。翠绿的竹竿、墨绿的竹叶渐次呈现,栩栩如生,仿佛能听到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阳光透过竹帘,在她专注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发髻间那支温润的羊脂玉扁方更添几分清冷雅致。
甄嬛则选了藕荷色的料子。她提笔蘸了稍深些的紫色画粉,手腕悬腕,勾勒出连绵舒展的缠枝莲纹。线条婉转流畅,花瓣,枝叶舒卷,透着一股含蓄而蓬勃的生机。她挑出藕荷、淡紫、银灰的丝线,指尖翻飞,针线穿梭间,那缠枝莲仿佛活了过来,在素缎上无声绽放。她偶尔停针,对着光审视片刻,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安陵容也没闲着。她仔细地将特制的药粉均匀地分装入一个个小巧的素纱内袋,封口系紧,再递给正在刺绣的甄嬛和宜修。两人接过,仔细地将这承载着健康祝愿的香芯,缝入即将完工的香囊夹层之中。
世兰看着两人手下渐渐成型的精美香囊,再看看自己面前那块被她捏得有点发皱的浅樱色料子,眉头拧成了疙瘩。她几次试图下针,不是线打了结,就是针脚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终于,她放弃般地将料子往案上一拍,烦躁道:“这劳什子比排兵布阵还难!不绣了!” 说着,目光却瞟向甄嬛和宜修手下那些即将完工的精致物件。
甄嬛停下针线,拿起世兰那块料子,柔声笑道:“姐姐莫恼。这香囊本是一针一线的心意,不拘形式。姐姐武艺超群,不如…帮我们‘质检’一番?看看线缝得牢不牢,香囊够不够结实,能不能经得住姑娘们日常佩戴?”
这提议正中世兰下怀!她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这个本宫在行!” 她伸手就从宜修刚放下、还差最后几针收口的艾绿翠竹香囊抓了过来。
“哎…”宜修想阻止己来不及。
只见世兰捏着那小巧玲珑、绣工精湛的香囊,翻来覆去地看,还用她那带着薄茧的手指用力地捻搓缝合的边缘线,又捏了捏填充的香料部位,力道之大,让旁边的安陵容看得心惊肉跳。
“嗯…针脚还算细密…”世兰煞有介事地点评,突然,她捏住收口处一根线头,“这里好像有点松!” 话音未落,她手上猛地一使劲!
嗤啦——
一声轻微的裂帛声!
那根无辜的线头连同被它牵连的几根丝线,竟被她硬生生给扯断了一小截!艾绿色的锦缎边缘顿时绽开一个极小的毛边口子!
水榭内瞬间安静下来。
甄嬛:“……”
宜修看着自己心血被扯坏的一角,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握着针的手指微微收紧。
安陵容掩口轻呼:“哎呀!”
世兰自己也愣住了,看着手里香囊上那点刺眼的瑕疵,又看看宜修那面无表情却仿佛山雨欲来的脸,以及甄嬛哭笑不得的表情,难得的,那张明艳张扬的脸上竟浮起一丝尴尬的红晕。她讪讪地放下香囊,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地找补:“咳…这…这说明布料不够结实!得换更厚实的!对,姑娘们天天用,就得结实!” 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刚才的“事故”完全是为了严格测试材料强度。
“噗嗤……”一声轻笑从水榭门口传来。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沈眉庄不知何时己站在了那里,显然是看到了刚才那一幕。她一身素雅的书院山长常服,手里还拿着几卷书稿,此刻正忍俊不禁地看着案前这“鸡飞狗跳”又温馨无比的场景。
“三位娘娘…哦不,三位姐姐,”眉庄走进来,看着世兰那副强撑着的模样,又看看案上那些精美香囊和那一个被“质检”出瑕疵的,眼中笑意盈盈,带着几分促狭,“依眉庄看,这穿针引线、飞鸟绣花的活儿,还是留给甄姐姐和宜修姐姐吧。至于世兰姐姐嘛…”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世兰那双骨节分明、显然更适合握枪执鞭的手上,笑意更深,“您这‘质检’的力道,怕是只有您亲手缝的战甲才经得住!这给姑娘们的香囊,还是让她们‘温柔’些好。您呀,就安心当个监工,顺道…品品陵容妹妹的新茶,可好?”
这番话,既解了世兰的尴尬,又点出了各人特长,还带着善意的调侃。水榭内的气氛顿时松快下来。
甄嬛看着眉庄,眼中满是赞许的笑意,接过话头:“眉庄说得是。世兰姐姐的心意,我们都明白。这些香囊,承载的是我们对那些即将离院、踏入世间的姑娘们的期许与祝福。愿她们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荆棘,都能带着这份来自栖梧苑的‘香’伴,明心见性,平安顺遂。”她拿起自己绣好的那枚缠枝莲香囊,指尖拂过的花瓣,目光温柔而深远。
宜修没说什么,只是拿起那枚被世兰“质检”过的翠竹香囊,重新穿针引线。她下针如飞,几针下去,那个小小的毛边便被巧妙地修补遮掩,翠竹依旧挺拔清雅,仿佛从未受过损伤。她将修补好的香囊轻轻放在一旁,动作间带着一种无声的包容。
世兰看着宜修的动作,又看看甄嬛和眉庄含笑的目光,方才那点窘迫彻底消散,心头反而涌上一股暖意。她拿起安陵容奉上的新茶,牛饮了一口,咂咂嘴,看着案上那些凝聚了姐妹心意的香囊,哼道:“行!本宫就负责喝茶,看着你们绣!不过说好了,最后装香粉封口的时候,本宫得来!保证给她们塞得满满当当、结结实实!” 那语气,仿佛是在给即将出征的将士打包干粮。
阳光穿过摇曳的竹帘,在长案上跳跃,照亮了五彩丝线,照亮了细密的针脚,照亮了那些等待填满祝福的素锦香囊,也照亮了水榭中这西位身份曾经显赫、如今却围坐在一起为年轻女孩们笨拙又真挚地准备礼物的女子。药香、茶香、线香与花香无声交融,弥漫在这江南水榭的午后时光里,宁静而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