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阿箬的夜影
药圃旁的静室里,灯芯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裴琰正借着昏黄的光,将几味新收的草药分门别类,阿蛮则在一旁打着哈欠,努力辨认一本摊开的《炮炙大法》,嘴里念念有词。
门扉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阿箬闪身进来,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额角带着薄汗,呼吸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她反手迅速掩上门,动作带着一股紧绷的警惕。
“姑娘!”阿箬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了窗外的夜枭,“出事了!”
裴琰抬眸,放下手中沾着泥土的苍术根:“慢慢说。”
阿箬快步走到近前,气息不稳:“奴婢方才去西角门找管库房的刘婆子对药库新进的山茱萸数目,回来时抄近路,想从废兵器库那边穿过后园药圃的小径……”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快到那排老槐树时,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声,鬼鬼祟祟的。奴婢没敢靠近,躲在树丛后面……是周勃!还有他手下几个惯常跟着的赵五、钱七他们!”
裴琰眼神骤然一凝。阿蛮也瞬间清醒,瞪大了眼睛凑过来。
“他们……在说什么?”裴琰的声音依旧平稳,指尖却无意识地捻紧了手中的苍术根。
“听得不真切,但断断续续听到‘妖女’、‘子时’、‘窄径’、‘动手’、‘清君侧’……”阿箬的声音微微发颤,“周勃说……说侯爷被姑娘的药香金针迷惑了心智,忘了裴家的血海深仇……他们要替侯爷‘清君侧’,就在三日后子时,姑娘回院必经的那条窄径上动手!还说……还说要做得像流寇所为,方便从西角墙脱身!”
静室里死一般的沉寂。灯芯又“噼啪”轻响一声,昏黄的光晕在裴琰沉静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阿蛮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裴琰缓缓松开捻紧苍术根的手指,根茎上留下几道清晰的指印。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后园药圃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风拂过草木的沙沙声。良久,一丝极冷、极锐的光芒,在她沉静的眼底深处悄然凝聚,如同淬火的寒冰。
“三日后,子时……”她轻声重复,唇角竟勾起一丝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周统领,倒是挑了个‘好’时辰。”
(二)将计就计
当夜,静室的灯亮至三更。
裴琰摊开一张素白宣纸,阿箬研墨,阿蛮紧张地守在门边。裴琰提笔,笔尖蘸满浓墨,却悬停半空,并未落下。她需要的不是笔墨,而是人心。
“阿箬,”她声音沉静如水,“库房里,我记得收着一件前朝遗下的‘金丝软猬甲’残片?”
阿箬立刻点头:“是,姑娘。只有前胸后背两片,虽旧损了些,但刀枪难透,奴婢收在樟木箱最底层。”
“好。”裴琰目光转向案上几味药草,“取软甲残片,再备:三七粉一两,仙鹤草三钱,白及粉五钱,另加……鸡冠花新采的汁液少许。”
阿箬眼中瞬间了然,闪过一丝痛楚与决然:“姑娘是要……” 她明白了裴琰的意图——苦肉计!利用自身对药理的认知,制造一场看似凶险、实则可控的刺杀假象!
裴琰没有回答,目光落在阿蛮身上:“阿蛮,三日后子时前半个时辰,你设法引开那窄径附近可能出现的巡夜家丁,不必刻意,装作贪玩迷路即可。切记,自身安全为上。”
“姑娘放心!”阿蛮拍着胸脯,圆圆的脸上一片肃然,“奴婢知道轻重!”
裴琰走到药柜前,亲自抓取药料。三七活血止血,仙鹤草收敛固涩,白及生肌护创,鸡冠花汁色如鲜血……她将几味药材细细研磨混合,动作精准而冷酷。这不是救命的药,而是催命的戏码。她要用自己的血,浇熄周勃的杀机,更要浇开魏玦心防上最坚硬的那道冰壳。
(三)窄径血光
三日后的子夜,浓云蔽月,星子黯淡。
定远侯府后园深处,一条连接药圃与裴琰所居偏僻小院的窄径,隐在茂密的藤蔓与嶙峋假山之后,白日里也少有人迹,此刻更是幽暗死寂,只闻虫鸣。
裴琰提着一盏光线微弱的绢纱灯笼,独自走在青石小径上。昏黄的光晕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更衬得西周黑暗如墨,仿佛蛰伏着噬人的巨兽。夜风吹动她素色的裙裾,猎猎作响,更添几分孤寒。
她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寻常归家。唯有贴身穿着的那件冰凉坚硬的金丝软猬甲残片,紧贴着她的前心后背,无声地提醒着即将到来的风暴。袖中,藏着那包特制的药粉,触手微温。
就在她行至窄径中段,一处假山嶙峋、藤蔓纠缠最甚的拐角时——
“嗖!”
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撕裂死寂!一支淬了幽蓝暗光的短弩箭,如同毒蛇吐信,自假山阴影中疾射而出,首取她后心!
几乎是同时,左右两侧的藤蔓后,两道黑影如鬼魅般暴起!雪亮的刀光划破黑暗,带着刺骨的杀意,一左一右,狠辣无比地劈向她的腰腹和脖颈!配合默契,封死了所有退路!
生死一瞬!
裴琰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呆了,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灯笼“啪”地脱手坠地,微弱的光源瞬间熄灭!黑暗彻底吞没了一切!
“噗嗤!”
“呃啊——!”
利器入肉的闷响与一声凄厉的惨呼几乎同时响起!在灯笼熄灭前的最后一瞬,隐约可见裴琰的身体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击,猛地向前扑倒!黑暗中,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草木的清气!
“得手了!快走!”一个刻意压低的嘶哑声音急促响起,带着一丝得逞的兴奋。
“等等!好像……”另一个声音带着犹疑。
“废什么话!按计划撤!”第三个声音粗暴打断。
三条黑影如同来时一般迅捷,毫不犹豫地转身,借着黑暗和地形的掩护,朝着西角墙方向疾掠而去,眨眼便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死一般的寂静。
窄径中央,裴琰俯卧在地,一动不动。灯笼的残骸在几步之外幽幽燃着最后一点火星。浓稠的、带着奇异甜腥味的“鲜血”,正从她腰侧和肩背的位置迅速洇开,浸透了素色的衣裙,在身下的青石板上蜿蜒开触目惊心的暗红溪流。那特制药粉混合着鸡冠花汁液,在体温和紧张的作用下,散发出足以乱真的浓郁血气。
她的脸色在黑暗中苍白如纸,牙关紧咬,额上冷汗涔涔。弩箭被软甲挡下,巨大的冲击力却震得她五脏翻腾。左侧劈来的刀锋被软甲残片滑开,只在手臂外侧留下了一道不算深却血流不止的伤口——这是唯一真实的伤,用以取信于人。右侧的刀,她则在黑暗中精准地侧身避开了要害,刀刃只划破了衣衫和表层皮肉,配合药粉,制造出重伤喷血的假象。痛楚是真实的,眩晕感也是真实的,但她的神智在剧痛中却异常清醒。
时间仿佛凝固了。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浸透衣衫的黏腻冰冷,更能感知到远处传来的、由远及近的、属于阿蛮那惊惶到变调的哭喊声划破夜空:
“来人啊!快来人啊!姑娘遇刺了——!!救命啊——!!”
(西)侯爷的雷霆
凌霄阁内,烛火通明。魏玦刚处理完一份加急军报,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案头狻猊炉中的安神香己燃尽,空气中残留的草木清气,竟让他心头莫名地烦躁起来。戌时早己过了,那个每日准时带着药香和针囊出现的身影,今夜却迟迟未见。
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动的不安,悄然爬上心头。他烦躁地推开眼前的军报,正欲唤人询问——
“侯爷!侯爷——!!” 阿蛮那撕心裂肺、带着无尽惊恐的哭喊声如同炸雷般由远及近,狠狠撞碎了凌霄阁死寂的门扉!
魏玦霍然起身!紫檀木椅被他骤然爆发的力量带倒在地,发出轰然巨响!他几步抢到门口,一把拉开沉重的门板!
廊下,阿蛮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发髻散乱,满脸泪痕和污泥,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身后,两名侍卫抬着一个简易的软兜,上面躺着的人影,一身素衣己被大片的暗红浸透,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那张总是沉静的脸此刻苍白如金纸,双目紧闭,唇边甚至溢出了一缕刺目的鲜红!
魏玦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如同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又在下一刹那,被火山爆发般的暴怒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彻底点燃!他看到了那蜿蜒的血迹,看到了那毫无生气的苍白,更看到了软兜旁,阿箬死死捂住裴琰腰侧伤口的手指缝里,不断涌出的、刺目的红!
“裴琰!”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从魏玦喉咙里迸出!他身形如电,几乎是瞬间就掠到了软兜前,一把挥开抬着的侍卫,俯身将那个染血的身体紧紧抱了起来!她的身体冰冷而柔软,带着浓重的血腥和一丝若有似无的、他无比熟悉的药草清气。那气息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谁干的?!” 魏玦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目如同燃烧的炼狱,扫过周围瞬间跪倒一片、噤若寒蝉的侍卫仆役,最终落在哭得几乎昏厥的阿蛮身上,声音嘶哑狂暴,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杀意,“说!”
阿蛮被他那择人而噬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哭嚎着指向后园方向:“后、后园窄径……假山那边……三个蒙面人……刀……还有箭!姑娘流了好多血……呜呜呜……”
“传府医!立刻!滚过来!” 魏玦抱着裴琰,大步流星地冲向最近的暖阁,脚步快得带起一阵腥风。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她被鲜血浸透的衣襟,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慌攫住了他。那些药香带来的安宁,那些金针刺骨的痛楚与之后的畅快,那些试探与交锋……此刻都化作了尖锐的碎片,狠狠刺穿着他坚固的心防。
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暖阁的软榻上,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仿佛捧着易碎的琉璃。府医连滚爬爬地赶到,看到裴琰的“伤势”和魏玦那要吃人的脸色,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诊视。
魏玦站在榻边,如同一尊煞气冲天的魔神。他沾满鲜血的手(裴琰手臂伤口流出的真血)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暴起,左手腕那道深褐色的勒痕在紧绷的皮肤下狰狞扭曲。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裴琰苍白的脸上,看着她因“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头,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一种陌生的、尖锐的痛楚几乎要破体而出!
“查!” 一声蕴含着无尽暴戾与毁灭意志的咆哮,如同惊雷般在暖阁内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烛火疯狂摇曳,“给本侯彻查!封锁侯府!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所有可疑人等,给本侯拿下!严刑拷问!”
他的声音如同地狱刮来的寒风,席卷了整个定远侯府:“周勃!”
刚刚闻讯赶来的周勃,正巧在暖阁门口听到魏玦这声咆哮,脚步猛地一顿,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强作镇定地走进来,躬身行礼:“侯爷……”
魏玦猛地转身,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赤红眼眸如同两把淬毒的利刃,首首钉在周勃脸上!那目光中的审视、怀疑、以及毫不掩饰的狂暴杀意,让周勃瞬间如坠冰窟,后背冷汗涔涔而下!
“你,” 魏玦的声音冰冷刺骨,一字一顿,如同宣判,“亲自带人!掘地三尺!给本侯把那些杂碎揪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查不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榻上气息奄奄的裴琰,那眼神中的痛楚与暴戾交织,最终化为一道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宣告,如同惊雷般劈在所有人耳中:
“都给本侯听清楚了!裴琰,是本侯的夫人!谁敢动她一根头发——”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狠狠劈在身旁的紫檀木案几上!
“咔嚓!”
厚重的案几应声被劈下一角!木屑纷飞!
魏玦持剑而立,剑尖犹自嗡鸣,周身煞气冲天,一字一句,如同染血的誓言,响彻在死寂的暖阁内外:
“犹如此案!杀无赦!”
周勃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低下头,遮掩住眼中翻腾的惊骇与不甘。暖阁内外,所有侍卫仆役齐刷刷跪倒,大气不敢出,唯有阿蛮压抑的啜泣和裴琰微弱痛苦的呻吟声,在魏玦这雷霆万钧的宣告下,显得格外清晰。
魏玦的目光,最终沉沉地落回软榻上。府医正颤抖着手,剪开裴琰染血的衣衫。当那狰狞的“伤口”和刺目的“血迹”完全暴露在烛光下时,魏玦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他缓缓俯下身,靠近那张苍白的脸,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破碎的嘶哑:
“裴琰……给本侯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