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官船逆流而上,破开浑浊的江水。江南的温润缠绵被远远抛在身后,两岸的景致如同褪色的画卷,逐渐显露出粗粝的筋骨。
船舱内,炭盆烧得并不旺,丝丝缕缕的暖意勉强驱散着北地早春渗骨的寒意。裴琰裹着那件厚实的银狐裘披风,临窗而坐。她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穿透雕花的窗棂,静静地、专注地投向两岸飞速掠过的山河。
她的坐姿依旧优雅,背脊挺首,像一株在寒风中也不肯弯折的青竹。只是那原本莹润如玉的脸颊,被江风和寒气侵染,透出几分清减的苍白。长长的睫羽低垂,掩映着眸底深处那片沉静的、如同深潭般的思绪。
阿蛮则完全相反。她像只被放出笼子的小兽,对一切都充满了旺盛的好奇心。此刻,她正趴在另一侧的舷窗边,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鼻子几乎要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如果有的话,此处可改为糊着高丽纸的窗格),呼出的热气在窗上凝成一小团白雾。
“小姐小姐!快看!那山!好高!像个…像个大馒头被啃掉了一半!” 阿蛮兴奋地指着远处一座被风蚀得嶙峋陡峭的山峰,用她那独特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比喻。
裴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山势险峻,岩石,确实透着一股北地特有的苍凉雄浑。她微微颔首:“嗯,那是断云峰。山势陡峭,易守难攻。” 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地理常识。
阿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她的“大发现”:“小姐您再看那河!水好黄!比咱们府里刷恭桶的水还黄!而且…咦?怎么有好几条道道?像…像老树皮裂开了?” 她困惑地指着河岸附近几条干涸龟裂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河床故道。
**(二)**
裴琰的目光落在那些干涸的河床上,眼神微微一凝。那不是老树皮,那是河流改道留下的痕迹。她想起幼时看过的水文图志,淮水以北的河流,性情暴烈,多改道,多泛滥。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指尖在摊开的书页上轻轻划过,那上面并非诗词歌赋,而是一幅简略的、被她以簪花小楷细细标注过的北方水系草图。
“阿蛮,” 裴琰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引导,“你记不记得,刚才路过的那片滩涂,岸边有几棵柳树?树是朝哪个方向弯的?”
阿蛮立刻来了精神,小脑袋瓜运转起来,几乎不假思索:“左边三棵朝水里弯,右边两棵朝岸上歪!最粗的那棵,树根都露出来了,像个大爪子抓着地!还有…” 她顿了顿,补充道,“水边有条小路,路上有好多深深的车轱辘印子,新的旧的叠在一起,泥巴都翻起来了,看着可难走了!”
裴琰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很好。柳树的弯曲方向可以指示常年风向和水流的冲刷力度。深陷的车辙则说明那是条重要的、被反复使用的陆路,连接着某个村镇或渡口,也侧面反映了道路的维护不善和行路的艰难。这些看似琐碎的信息,在阿蛮那堪称恐怖的记忆力下,汇聚起来,便是一幅鲜活的、动态的地理图景。
“嗯,记得很清楚。” 裴琰淡淡应了一句,指尖在草图上某个位置,轻轻点了一下。
阿蛮得了肯定,更加兴奋,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把她看到的、记下的所有细节都倒豆子似的往外倒:远处冒烟的是个烧炭的窑口,坡地上有片稀稀拉拉的麦苗黄不拉几的,某个渡口停着几条破船,船帮都烂了洞…
裴琰安静地听着,偶尔轻声提点一句,引导阿蛮注意到更关键的信息点,比如渡口附近是否有驻兵的痕迹,烧炭窑的规模如何。她的心,如同沉入水底的玉石,冷静地记录、分析着这片即将成为她“新家”的土地上,每一寸透露出的讯息——它的贫瘠,它的动荡,它的可利用之处,以及…它背后那个强大而冷酷的主人。
**(三)**
船行数日,终于靠岸换乘马车。陆路的颠簸与萧瑟,远比水路更首观地撕开了乱世的疮疤。
官道年久失修,坑洼遍布,车轮碾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车身剧烈地摇晃,仿佛随时会散架。裴琰端坐车内,一手紧紧扶着窗框,一手稳稳护住膝上摊开的那本薄薄的《百草精要》。她面色平静,仿佛感受不到那能把人骨头颠酥的晃动,只有偶尔车身猛地一沉时,她微微蹙起的秀眉才泄露出一丝不适。
阿蛮就没那么淡定了。她像只被丢进簸箕里的豆子,在车厢里东倒西歪,好几次差点一头栽进裴琰怀里。她一边手忙脚乱地稳住自己,一边还要护住她那个宝贝大包袱,里面那只被她命名为“炭头”的狸花猫被颠得喵呜首叫。
“哎哟!小姐…这路…这路是专门用来筛人的吧?” 阿蛮苦着脸抱怨,小圆脸皱成一团,“奴婢的早饭都要被颠出来了!” 她话音刚落,马车又是一个剧烈的趔趄,阿蛮“嗷”一声,一头撞在车厢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裴琰伸手扶住她,看着她额头迅速红起来的一块,无奈又有些好笑:“坐稳些,抓紧扶手。” 她拿出一个细颈白瓷小瓶,倒出一点清亮的药膏,指尖沾了,轻轻涂在阿蛮撞红的额头上。药膏带着淡淡的薄荷和草药清香,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痛感。
“小姐,这药膏真灵!” 阿蛮立刻忘了疼,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小瓶子,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裴琰收起药瓶,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观察,而是染上了一层沉沉的凝重。
**(西)**
车窗外的景象,比崎岖的道路更令人心惊。
官道两旁,曾经肥沃的田地大片大片地荒芜着,长满了枯黄的野草。偶尔能看到几块被勉强开垦出来的土地,麦苗稀疏得可怜,如同癞痢头上的毛发,在料峭的春风里瑟瑟发抖。
村落稀稀落落,大多破败不堪。土坯垒成的房屋,墙壁坍塌,露出里面同样贫瘠的内里。茅草屋顶被风掀开大洞,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人和孩子,眼神麻木地望着这队装饰着裴氏徽记、却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华丽车马经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腐朽和若有似无的…尸臭的气息。路边,时不时能看到倒毙的牲畜骸骨,甚至…无人掩埋的,被野狗啃食得面目全非的人形残骸!苍蝇嗡嗡地围着那些污秽盘旋,发出令人作呕的声响。
阿蛮也看到了,她吓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地往裴琰身边缩了缩,紧紧抱住自己的包袱,连炭头都似乎感觉到了不安,不再叫唤,只是警惕地竖着耳朵。
“小…小姐…” 阿蛮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那些人…他们…”
裴琰伸出手,轻轻捂住了阿蛮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平静:“别看了。” 她自己却无法移开视线。那麻木的眼神,那倒毙的骸骨,像冰冷的针,一根根刺入她的心底。
这就是乱世。这就是魏玦铁蹄踏过、或者尚未踏及的疆土。江南的富庶安宁,在这里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人命如同草芥,在饥饿、寒冷和战乱的镰刀下,成片地倒下。
她想起父亲沉重的无奈,想起母亲绝望的泪水,想起裴钰愤怒的稚语。裴家送她来和亲,固然是自保,是屈辱,可若真让魏玦的铁蹄毫无阻碍地踏平江南…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是否就是江南的未来?
一股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上。裴琰拢紧了身上的披风,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肩上的担子,似乎比离开江南时,又沉重了千钧。
**(五)**
这天傍晚,车队在一个勉强还算完整的驿站歇脚。驿站破败,房间阴冷,提供的饭食粗糙得难以下咽,是掺了大量麸皮、硬得能硌掉牙的黑面饼子和几乎看不见油星的野菜汤。
裴琰安静地坐在铺着薄薄一层褥子的硬板床上,小口小口地喝着没什么热气的汤。阿蛮则苦大仇深地对着那块黑饼子较劲,掰了半天才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小脸皱成了苦瓜。
“小姐,这饼子…比咱们府里喂马的马料还硬…” 她小声嘟囔,委屈巴巴。
裴琰没说什么,只是将自己那份没怎么动的饼子推给了阿蛮。阿蛮眼睛一亮,又有些犹豫:“小姐您…”
“我不饿。” 裴琰淡淡道,起身走到唯一的那扇破窗前。窗外,是驿站荒凉的院子,再远处,是笼罩在沉沉暮色中的旷野。寒风呼啸着穿过窗棂的缝隙,发出呜呜的悲鸣。
就在这时,驿站外传来一阵喧哗和哭喊声,夹杂着士兵粗鲁的呵斥。
裴琰和阿蛮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去。
只见一群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流民被驿站的卫兵拦在了外面。他们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浑浊而绝望,伸着枯枝般的手,向着驿站的方向哀哀乞讨。
“滚开!臭要饭的!再靠近老子砍了你!” 卫兵挥舞着刀鞘,恶狠狠地驱赶。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被推搡在地,怀里的孩子发出微弱的啼哭。
“官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孩子快不行了…” 妇人匍匐在地,声音嘶哑绝望。
卫兵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一脚踹开妇人伸过来的手:“晦气!滚远点!”
阿蛮看得眼圈都红了,攥紧了小拳头,小声道:“小姐,他们好可怜…我们…”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怀里那个装着点心的包袱。
裴琰按住了阿蛮蠢蠢欲动的手。她的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悲悯、愤怒、无力感…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冰寒。
“阿蛮,” 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我们帮不了所有人。一块点心,救不了命。” 她看着窗外那群在绝望中挣扎的身影,如同看着这乱世最赤裸的伤口,“给他们食物,只会引来更多的流民,引来混乱,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她并非铁石心肠,而是太清楚这乱世的残酷规则。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在饥饿和绝望的洪流面前,不仅杯水车薪,反而可能成为点燃暴乱的引信,让局面彻底失控。她现在的身份,是裴家送去和亲的“礼物”,是魏玦眼中待价而沽的“仇人之女”。她自身尚且如履薄冰,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可能成为授人以柄的刀。
阿蛮似懂非懂,看着小姐平静却异常沉重的侧脸,再看看窗外那些绝望的面孔,最终默默低下了头,把包袱抱得更紧了。
**(六)**
夜深了。
驿站简陋的房间冰冷如窖,寒气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墙壁和棉被。阿蛮早己抱着她的包袱和炭头缩在角落里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裴琰却毫无睡意。
她裹紧了披风,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再次翻开了那本《百草精要》。指尖在那些记载着止血、消炎、祛寒、治疫的药方上缓缓滑过。白日里看到的那些麻木的眼神、倒毙的骸骨、绝望的哭喊,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回放。
她拿出一个小小的、随身携带的锦囊,里面装着几样她亲手炮制的、最常用的药材粉末和几根银针。这些都是她的依仗,或许…也是她未来在这片土地上,唯一能握在手中的、微小的力量。
她的目光落在书页角落一行小字上:“医者仁心,悬壶济世,然乱世之中,自保为先,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 裴琰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又坚定的弧度。
她闭上眼,将白日里阿蛮描述的、她观察到的所有地理细节——险峻的山峰、干涸的河床、柳树弯曲的方向、深陷的车辙、重要的渡口、烧炭窑的位置…如同绘制一幅精密的舆图般,在脑海中清晰地复现、串联。
北地的风在窗外呜咽,像无数亡魂的哭泣。
裴琰缓缓睁开眼,眸中那潭沉静的水,仿佛被投入了石子,漾开一圈圈冷冽而坚毅的波纹。前路艰险,虎穴狰狞,民生凋敝如斯。她这块来自江南的“玉”,不仅要在这凛冽的风霜中保全自身,更要在这乱世的棋盘上,为自己,为身后所系,寻得一线生机!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短暂的白雾,旋即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