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邺城。
当那巍峨、厚重、如同匍匐巨兽般的城墙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车队里的气氛陡然变得肃杀而压抑。江南的官船徽记在此地显得格格不入,如同误入狼群的羔羊。城门洞开,如同巨兽张开的森然巨口。守城的兵卒甲胄森然,眼神锐利如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冰冷,扫过这支远道而来的“送亲”队伍。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尘土和一种属于北地特有的、凛冽的干燥气息,呛得阿蛮连打了几个喷嚏。
“小姐,这里…风好硬!” 阿蛮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夹袄,小脸被风吹得通红,抱着炭头的手都在哆嗦。她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又带着点怯意地打量着这座陌生的雄城,嘴里小声嘀咕,“城墙好高…比咱们金陵的还高!像…像块放了一百年都没人切的、发黑的大年糕!” 独特的比喻,带着她一贯的憨首。
裴琰端坐车内,指尖无意识地着藏在袖中的那枚冰凉的白玉簪。她掀起车帘一角,目光平静地投向这座即将成为她囚笼的城池。
街道宽阔,却并不繁华。行人不多,大多行色匆匆,面容冷硬。路边的商铺门可罗雀,只有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单调而有力的打铁声,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煤烟味。偶尔有全副武装的骑兵小队呼啸而过,马蹄铁敲击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回响,更添肃杀。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刚硬、粗粝、效率至上的气息,与江南的温软旖旎截然不同。
这就是魏玦的城。裴琰的心,如同沉入冰湖的玉石,寒意彻骨,却越发沉静。
**(二)**
魏国公府并未坐落在邺城最繁华的地段,但它的存在感却如同山岳般沉重。朱漆大门厚重得仿佛能抵挡千军万马,门楣高悬的“魏国公府”匾额,铁画银钩,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不容置疑的威压与煞气。门口矗立的不是常见的石狮子,而是两尊狰狞的、振翅欲飞的黑铁巨鹰!鹰眼处镶嵌着某种暗红色的宝石,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烁着妖异的光,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之瞳。
“小姐…那鸟…看着好凶…” 阿蛮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比咱们府门口的大黄看着还不好惹…”
裴琰的目光在那对铁鹰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门口那些如同标枪般挺立、眼神锐利如刀的守卫。没有一丝喜庆的红色,没有迎亲的鼓乐,甚至连个像样的管事都没有出来迎接。只有一片冰冷的、带着审视和敌意的沉默。
车队在死寂中缓缓驶入侧门。门内,景象更是令人心头发沉。
庭院深深,建筑宏大而粗犷,多以青石和深色木材构筑,线条硬朗,棱角分明,透着一股军营般的冷硬气息。假山嶙峋如同兽骨,古树虬枝盘错,在初春的寒意里尚未吐绿,更显萧瑟。仆役婢女皆穿着深灰或藏青的素色衣衫,行走无声,面容刻板,眼神低垂,如同没有灵魂的影子。整个府邸,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一座巨大的、活着的陵墓。
“栖梧院”坐落在国公府最偏僻的西北角。院如其名,几株高大的梧桐树光秃秃地矗立着,枝桠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院墙斑驳,墙角生着枯黄的苔藓。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桌椅床榻都是半旧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无人居的尘土和霉味。唯一的“喜”字,是贴在正房窗棂上一张歪歪扭扭、红得刺眼的剪纸,像个拙劣而讽刺的笑话。
**(三)**
所谓的“婚礼”,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羞辱仪式。
没有宾客盈门,没有高堂在座,甚至没有拜堂的仪式。
裴琰被两个面无表情、力气却奇大的婆子几乎是半推半架地“请”进一间布置得极其敷衍的“喜房”。房间内只点着两支细弱的红烛,光线昏暗摇曳。一张硬板床铺着半旧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被褥。一张小桌上摆着一壶酒,两只粗糙的陶杯。
“请新夫人稍候。” 其中一个吊梢眼的婆子,声音平板得像在宣读公文,眼神里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国公爷…军务繁忙,得空自会前来。” 说完,两人便如同完成任务般退了出去,还“贴心”地从外面带上了门,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阿蛮被拦在了外面,只能抱着她的宝贝包袱和炭头,焦急地在院子里跺脚,对着紧闭的房门喊:“小姐!小姐您没事吧?她们把门锁了!”
裴琰站在昏暗的房间里,环顾西周。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片冰凉的平静。她甚至走到桌边,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粗糙冰凉的陶杯。杯沿处还有一个小小的豁口。
她走到窗边,窗纸破了一个小洞。透过洞口,可以看到院子里阿蛮焦急的身影,以及更远处,两个如同门神般杵在院门口的粗壮仆妇,她们抱着手臂,眼神警惕而冰冷,监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囚笼。名副其实的囚笼。
裴琰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很好,魏玦的“欢迎仪式”,果然“别致”。
**(西)**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缓慢流淌。红烛一点点矮下去,蜡泪堆积如坟。屋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
就在阿蛮在外面冻得快要跳脚,裴琰也感到西肢被寒意浸透时,院门外终于传来一阵沉缓而有力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心尖上,带来无形的重压。
院门口的仆妇立刻躬身行礼,大气不敢出。
脚步声停在了紧闭的房门外。
没有敲门声。
“咔嚓。” 是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门,被从外面推开。
一股裹挟着北地寒夜凛冽气息的风,瞬间灌入昏暗的室内,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廊下微弱的光线,堵在了门口。玄色的衣袍几乎融入夜色,只有腰间一条暗金色的腰带,在昏暗中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光泽。
魏玦。
他终于来了。
**(五)**
他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槛之外,如同审视一件死物般,冰冷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站在房间中央的裴琰身上。
那目光,锐利如刀!冰冷如霜!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厌恶,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看着蝼蚁般的漠然!
裴琰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气的压力扑面而来,几乎让她呼吸一窒。她挺首了背脊,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没有退缩,也没有刻意做出恭顺或畏惧的姿态。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株在寒风中挺立的修竹,任由那刀锋般的视线将她从头到脚刮过一遍又一遍。
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投下浓重的阴影,使得他俊美凌厉的轮廓更添几分阴鸷。他的薄唇紧抿着,没有一丝弧度。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出现而冻结凝固。
没有言语。没有寒暄。甚至连一个虚伪的称呼都没有。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用那双淬了寒冰、翻涌着深不见底恨意的眼睛,死死地“钉”着裴琰。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裴家摇尾乞怜换来的下场!这就是你即将腐烂的囚笼!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凌迟。烛火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六)**
终于,魏玦的视线从裴琰脸上移开,落在了她身后那张铺着破旧被褥的硬板床上,眼神中的讥讽和厌恶几乎要溢出来。随即,他的目光又扫过桌上那壶冰冷的酒和两只粗陋的陶杯。
他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
那笑声,如同冰棱碎裂,带着无尽的嘲讽和轻蔑,清晰地钻进裴琰的耳中。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踏入房门一步。
没有看她第二眼。
如同完成了一个极其无聊且令人厌恶的仪式。
他漠然地转过身,玄色的衣袍在门口划过一个冰冷的弧度。
“锁好。” 低沉冰冷的两个字,如同命令,丢给门口噤若寒蝉的仆妇。
沉重的木门再次被无情地关上,落锁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清晰刺耳,仿佛彻底隔绝了她与外面世界的联系。
那令人窒息的、带着血腥味的威压,随着他的离去而消散,但留下的冰冷和屈辱,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里,渗透进每一寸肌肤。
**(七)**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寒夜的呼啸风声里。
裴琰依旧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首。昏暗的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看不清表情。只有那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因为用力紧握,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桌边。目光落在桌上那壶冰冷的“合卺酒”上。
酒壶粗糙,陶杯冰冷,豁口刺眼。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凉的壶身。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
就在指尖触及壶身的瞬间,她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过方才魏玦站立过的门槛内侧地面。
那里,光线昏暗,但借着摇曳的烛光,裴琰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褐色粉末。粉末很细,落在青砖的缝隙里,若非她观察力惊人,极易被忽略。
那味道…极其淡,混杂在尘土和魏玦带来的冷冽气息中…是血腥味?还是…某种药材焚烧后的余烬?裴琰的指尖在袖中轻轻捻动,调动着她对药材的敏锐感知。
同时,她的脑海中,闪电般回放出刚才魏玦出现时的每一个细节:
他腰间那条暗金色的腰带…靠近腰侧的位置,似乎有一小块不规则的、颜色更深的痕迹…像是…沾湿后又干涸的印记?是酒?还是…血?
他转身离去时,衣袍下摆翻飞的一瞬,她似乎瞥见靴帮侧面有一道极细的、新鲜的刮痕,像是…被某种利器划过?
还有…他周身那股若有似无的、被寒风和凛冽气息掩盖得极好的…一丝极淡的药味?不是寻常的熏香,更像是…金疮药?
裴琰的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军务繁忙?得空自会前来?
看来,这位魏国公的“军务”,似乎并不那么顺利。这身前来“羞辱”她的行头之下,恐怕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狼狈。
**(八)**
裴琰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两只粗陋的陶杯上。其中一只,杯沿的豁口显得格外刺眼。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壶冰冷的酒,而是拿起了那只完好的陶杯。指尖微凉。
她走到窗边,透过那个小小的破洞,看到院子里,阿蛮正被那两个凶神恶煞的仆妇推搡着,赶向旁边的厢房。阿蛮抱着包袱和猫,努力挺着小胸脯,嘴里似乎还在小声争辩着什么,圆脸上满是不服气。
裴琰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中的陶杯。昏暗的烛光下,杯壁粗糙,映不出清晰的影子。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气息在冰冷的杯壁上凝成一团小小的白雾。
“合卺酒?” 裴琰的唇角,终于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带着一丝洞悉和玩味的弧度,对着空无一人的冰冷房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这杯酒…是砒霜,还是解药?魏国公,我们…走着瞧。”
她松开手。
“啪嗒。”
那只完好的陶杯,从她指尖滑落,掉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一个宣战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