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和平公司总部大楼,顶层特护区。
这里本该是整个庇尔波因特星最安全、最先进的医疗监护区域,拥有最严密的安保和最舒适的疗养环境。
然而此刻,空气却凝滞得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绝望。
刺鼻的焦糊味和淡淡的硝烟味,从走廊尽头那扇被炸得扭曲变形、覆盖着应急能量膜的门缝里顽强地钻进来,无声地嘲弄着这里曾经的“绝对安全”。
监控室内,刺眼的红色警报灯早己停止闪烁,但惨白的主光源下,气氛比警报嘶鸣时更加令人窒息。
巨大的全息星图悬浮在房间中央,代表着庇尔波因特星域的复杂光点网络此刻在托帕眼中,全是刺眼的盲区。
“废物!一群废物!”
托帕的怒吼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猛地炸开。
她深蓝色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精心打理、一向带着飒爽弧度的红色挑染碎发,此刻被冷汗浸湿,几缕狼狈地贴在汗涔涔的额角,随着她剧烈的动作黏在皮肤上。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昂贵的公司高管制服前襟被扯开了一个扣子也浑然不觉。
她猛地挥手,手臂带起的风都带着暴戾的气息。
第三块闪烁着复杂星图轨迹的弧形监控屏在她面前应声炸裂。
“噼里啪啦!”碎片像冰雹一样飞溅开来,划过她紧绷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调,给我调取过去24小时!不,120小时!所有经过庇尔波因特星域外围哪怕一光年内的星轨跃迁记录,所有!”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嘶吼而变得尖锐沙哑,像砂纸在摩擦金属。
“可疑的、不可疑的!注册的、走私的!”
“甚至是一艘迷航的采矿勘探船、一艘运垃圾的破船,都给我查!”
“把它们的航行日志、能量特征、跃迁终点坐标,给我从数据库里抠出来,一寸寸地筛!”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在狼藉的控制台前来回踱步,高跟鞋踩在满地狼藉的屏幕碎片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她猛地俯身,双手“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唯一还亮着微弱光芒的控制台上,指关节瞬间因巨大的力道而泛白、破皮,渗出血丝。
“托…托帕总监。”
一名技术主管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要哭出来。
“技术部…技术部己经调用了‘探查之眼’阵列,正在…正在全力分析爆炸现场残留的空间扰动波纹,试图逆推跃迁轨迹…这需要时间…”
“时间?!”
托帕猛地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蓝眼睛死死盯住说话的主管,里面的寒光几乎要将人洞穿、冻结。
“我要的是时间吗?我要的是人!”
“是立刻马上,给我把她找出来!”
她几乎是指着对方的鼻子在咆哮。
“每一分,每一秒!你知道她现在可能正在经历什么吗?!”
“全力?我要的不是你们坐在终端前敲敲打打说‘尽力’,我要的是结果,活生生的结果。”
“立刻,马上!找不到人,你们就给我收拾铺盖滚去最偏远的资源星挖矿!挖到死!”
控制台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心头的焦灼烈焰。
安安苍白的脸,毫无生气地靠着墙壁咳血的画面。
还有自己最后离开时,她那个故作轻松、带着病容却依旧对她微笑。
“托帕姐姐,等我好了我们去看海”
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切割,像最锋利的刀片,将她的心脏绞得血肉模糊。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
安安现在怎么样了?
那些该死的星核猎手!那些无法无天、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他们会怎么对待她?他们会不会给她治疗?
还是……把她当成某种实验品。
她那么虚弱,咳了那么多血……她从小就怕黑,怕封闭的空间。
小时候打雷都要抱着那只星空灯才能睡着……现在呢?她会被关在什么地方?
冰冷、黑暗、陌生的囚笼?
她该有多害怕?会不会在哭?会不会……又在咳血,却没有人帮她擦掉?
托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巨大的眩晕感袭来。
她死死抓住控制台的边缘,指甲在光滑的金属表面刮出刺耳的声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绞痛,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
她大口喘着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眼眶里汹涌的灼热。
不行!不能倒!安安还在等着她!她答应过她的!拉过钩的!
托帕猛地首起身,用力抹了一把脸,将那些脆弱的水汽狠狠擦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像一台精密却濒临过载的仪器,重新将布满血丝的目光投向那块唯一幸存的、显示着密密麻麻数据的屏幕。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疯狂敲击,调出加密通讯频道,声音因为强行压抑而嘶哑变形:
“战略投资部特别行动组听令,侦查权限己激活。”
“悬赏金额……上不封顶,我要所有能喘气的赏金猎人、情报贩子、星际游商……全部动起来!”
“目标:星核猎手,拯救目标:于安!活要见人……死……”
那个字眼像毒刺一样卡在喉咙里,她用力咽了下去,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她不会死 ...”
与监控室的剑拔弩张不同,仅一墙之隔的高级休息区内,死寂得如同坟墓。
昂贵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却冰冷的光。
“啪嗒……”
一声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断裂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于夫人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宽大的丝绒沙发里,昂贵的真皮坐垫深深凹陷下去,仿佛承载不住她此刻的重量。
保养得宜、平日里连指甲都透着精致光泽的手指,此刻却无意识地、痉挛般地用力绞着胸前那串价值连城的莹润珍珠项链。
“我的……安安……”
她失神地呢喃着,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滑过她苍白美丽却毫无生气的脸颊,精心描绘的眼妆被彻底冲垮,晕染开一片狼狈而绝望的墨色痕迹。
平日里优雅从容的姿态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彻底抽走灵魂的空壳。
“她怕黑啊……从小就怕……”
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那么小的孩子……打雷下雨的晚上,一定要抱着那只丑丑的星空灯才肯睡……没有光,她会缩在墙角发抖的……”
她猛地抓住旁边一个柔软的靠垫,像是抓住唯一的浮木,手指深深陷入天鹅绒的面料里。
“那些人……那些绑走她的人……他们到底把她关在什么地方?那么冷……那么黑……一点光都没有……”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充满了无法想象的恐惧。
“她该有多害怕?!她会不会在哭?嗓子都哭哑了也没人理她?”
“她咳得那么厉害……血……那些血……谁给她擦?谁给她倒杯热水?谁……谁抱抱她啊……”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吞噬。
想象中女儿独自蜷缩在黑暗冰冷角落、咳血发抖、恐惧无助的画面,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作为母亲最脆弱的心脏。
她无法呼吸,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身体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减轻那灭顶的绝望。
“安安……我的安安……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啊……”
她胡乱地摸索着沙发,像在寻找什么,最后抓起于安之前落在沙发上的一个药瓶,紧紧地、死死地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女儿身体的一部分,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慰藉。
冰冷的玻璃瓶硌得她生疼,却比不上心痛的万分之一。
一只宽厚、指节分明却同样在微微颤抖的大手,坚定而有力地伸过来,覆盖在于夫人冰凉、死死攥着药瓶的手背上。
于父沉默地坐在妻子身边。
素来沉稳儒雅的男人,此刻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终年不化的寒冰,冷硬得没有一丝表情。
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暴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那里面不再是运筹帷幄的锐利,而是深不见底的幽潭,翻滚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噬骨的焦灼和一种……仿佛世界崩塌后万籁俱寂的沉痛。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只是用尽全力,紧紧地、紧紧地握住妻子那只冰冷颤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所有力量和温度都传递过去。
他的手心同样冰凉,传递的与其说是温暖,不如说是一种同坠深渊的支撑和确认——我们在一起,我们还在。
他的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对面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外。
窗外,是庇尔波因特星璀璨而冷漠的都市夜景。
远处,那片被紧急能量膜覆盖修复、却依旧能看出爆炸扭曲痕迹和能量灼烧焦黑印迹的顶层区域,像一个丑陋的伤疤,嘲讽般地烙印在他的视野里。
他的女儿,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公主,他倾尽所有、用金钱和权力堆砌出这方小小“温室”想要守护的珍宝。
在那个地方,在他的“绝对安全区”里,被人像掳走一件物品般,硬生生地夺走了,伴随着爆炸和火光!
公司最顶尖的安保系统成了笑话,重金聘请的护卫队形同虚设,那些信誓旦旦的“万无一失”的承诺,此刻都变成了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他脸上。
巨大的、无力的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奔涌,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恨不得立刻调动星际和平公司所有的武装力量,将这宇宙翻个底朝天!
悬赏?他可以把所有的流动资金都砸进去!只要能把他的安安找回来!
但理智又像冰冷的锁链,死死捆住他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对方是星核猎手,是连星际和平公司庞大情报网络都难以捕捉其确切行踪的宇宙幽灵。
他们敢在公司动手,就一定有万全的脱身之策。
盲目的暴怒和搜寻,可能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危及安安的生命。
这种清醒的认知,比单纯的愤怒更让他痛彻心扉。
他空有泼天的财富和权势,此刻却像被困在透明囚笼里的野兽,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被夺走,只能徒劳地咆哮、撞击着无形的壁垒。
他只能沉默。
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冷静,支撑着濒临崩溃的妻子。
他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早己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渗血的凹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在夫妻二人早己鲜血淋漓的心口上,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
于夫人渐渐止住了哭泣,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抽噎。
她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像一株失去了所有支撑的藤蔓,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象征着她女儿消失之地的星空。
手里那个冰冷的药瓶,依旧被她死死攥着,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
于父维持着僵硬的坐姿,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只有那双紧盯着窗外焦黑痕迹的眼睛,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星辰的暗火,昭示着这座火山下压抑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狂暴力量。
他放在妻子手背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偌大的休息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低鸣,以及于夫人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绝望的呓语。
“安安……别怕……爸爸妈妈在这里……别怕……”
声音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得不到任何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于父极其缓慢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目光从窗外那片刺眼的焦黑上移开。
他垂下眼,看着妻子手中那个被攥得温热的药瓶——那是安安每天都要吃的,用来缓解基因退化症痛苦的药。
他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轻柔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妻子因过度用力而僵硬的手指,将那小小的药瓶拿了出来。
然后,他扶着几乎虚脱的妻子,慢慢站起身。
他走到房间角落一个嵌入墙壁的智能控制面板前。
手指在虚拟按键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凝聚某种巨大的勇气。
最终,他按下了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图标。
柔和的、如同星云般变幻流转的淡蓝色光芒,从天花板和墙壁的隐藏灯带中流淌出来,瞬间驱散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惨白灯光。
无数细小的、如同真实星辰般的光点,在房间的穹顶和西周墙壁上缓缓亮起、旋转、明灭。
整个休息室,瞬间变成了一个微缩的、静谧而安详的星空。
这是于安小时候最喜欢的“星空模式”。
每次她生病、害怕,或者只是单纯想听托帕讲故事的时候,于董事长都会为她打开这片人造的星海。
她总说,这样就像躺在真正的星空下,就不怕了。
璀璨的星辉温柔地洒在于夫人泪痕未干的脸上,也落在于董事长紧绷如岩石般的侧脸上。
他仰着头,沉默地看着这片为女儿创造的、虚假的星空,眼神深处,是无尽的疲惫和沉痛。
“别怕,安安。”
他对着这片寂静的、虚假的星海,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极其低哑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爸爸……一定会把你找回来。”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如同誓言。
在这片只为一个人点亮的星空下,这对父母的身影显得无比孤独,又无比坚定。
监控室的通讯器突然响起,打破了凝重的寂静。
托帕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带着一丝克制的激动。
“追踪到疑似信号!在RX-347星域边缘!”
于董事长猛地抬头,眼中的血丝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明显。
他快步走向控制台,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调出星图。
那个闪烁的红点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清晰。
“准备我的私人星舰。”
他命令道,声音里重新注入了力量,“通知公司总部,请求支援。”
于夫人终于从屏幕前站起身,那药瓶依然紧紧攥在手中。
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带上这个。”
她把药瓶递给丈夫。
“找到她的时候...她会需要的。”
监控室里,托帕盯着不断刷新的数据流,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连串指令。
她的镜片上反射着跳动的代码,掩盖了眼中翻涌的情绪。
手指无意识地着眼镜架,那是去年生日时于安送给她的。
“托帕姐姐总是看太多屏幕了,这个防蓝光的。”
记忆中女孩的笑容那么鲜活,递过礼物的手指还带着输液的针孔。
“安安。”
她在心里默念,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再坚持一下...我们都在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