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
没有尽头，没有时间流逝。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将他死死摁在某种坚硬而狭窄的平面上。
口鼻燥腐朽的织物紧缚着，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像在吞咽千年积尘，带着浓烈的土腥与木质腐败的刺鼻气味。
寒气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穿透了裹缠周身的布料，首首刺入骨髓深处，带来一种迟钝而麻木的僵冷。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仿佛整个世界都己凝固石化，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
意识像沉在漆黑海底的碎片，缓慢地、挣扎着向上浮动。
记忆的残片混乱地碰撞。
咸阳宫彻骨的寒冷与帝王贪婪扭曲的双眼，兰陵溪边和煦的阳光与木屑的清香，最后……是院中那株老梅，虬枝上缀满的、饱含生机的花苞……
花……开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激起微弱的涟漪。
“嚓……嚓……喀啦……”
一种沉闷刺耳，极具穿透力的刮擦声，极其突兀地撕裂了厚重的死寂。
那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头顶上方不足一尺的地方，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蛮横。
周临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猛地拽了一把，如同溺水者被扯出水面，混沌的脑海骤然一痛。
“嚓嚓嚓……”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再度响起，更加急促、粗暴，伴随着泥土簌簌落下的细碎声响。
“伍长，这都……快到底了吧？”
又一个声音插进来，尖细些，透着股畏缩和疲惫。
“这土腥味儿，冲得我脑仁儿疼……上头催得紧，说是兖州军情如火，司空大人等着咱们摸来的金玉充作军饷呢。您说，这下面埋的，到底是哪路神仙？够不够咱们一‘摸’的？”
“神仙？”
被称为“伍长”的老大嗤笑一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回荡，带着一种掘人坟墓的肆无忌惮和军令在身的急迫。
“管他娘的是哪路神仙，死了几百年，骨头渣子都该烂没了！咱们兄弟是奉司空钧令，办的是摸金发丘的差事！不是来拜神的！给老子挖！再往下三尺，保准见棺！司空等着米下锅，耽误了军机，你我脑袋都得搬家！”
“是是是，伍长说的是！”尖细的声音连忙奉承，又带着一丝惶恐，“只是……这秦墓，比咱们之前摸的那些汉冢，封得可邪乎多了……”
周临的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中剧烈地波动。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僵死的思维里。
秦墓？大墓？棺？司空？摸金？ 这些破碎的词句冲击着他。
他被埋在地下，在一处墓穴中，而外面这些声音……是奉了某个“司空”之命来掘墓的，他们称这为“摸金”？
“嘿！伍长！到了！到了！”粗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狂喜，“看见了！黑漆漆的，好家伙，真厚实！比司空让咱们挖的那个梁孝王墓也不差！”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猛地炸响！
是铁器在狠狠劈砍、撬动棺木，整个狭小的空间似乎都在随之震动，尘土簌簌落下。
“加把劲！给老子撬开它！司空要的是真金实玉，不是木头疙瘩！”伍长的声音也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贪婪，“撬开看看，这老秦人给咱们曹营的军饷添了多少！”
“吱嘎——嘎——”
令人牙酸的木头撕裂声持续响起。
“开了……开了伍长！真费劲，这趟差事，油水要是不多，都对不起这身力气！”
“哗啦！”一声闷响，仿佛沉重的棺盖被彻底掀开，砸在一旁的夯土上。
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陈旧木料、腐败丝织品和泥土的怪异气味，猛地灌入棺内。
“火把，火把拿近点，让老子瞅瞅。”伍长急切地吆喝着。
摇曳的光线，带着灼热和浓重的烟味，透过裹尸布的纤维缝隙，模模糊糊地渗透进来。
“伍长，这……这陪葬也太寒酸了吧？”
粗嘎的声音带着极致的失望和难以置信。
“就他娘几块破玉，还灰扑扑的，连个金饼子都没有！这秦朝的大官儿，都这么穷酸？这点玩意儿，咱们这趟‘摸金’，怕是要摸个空手回去挨鞭子了！”
伍长的声音带着强烈的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任务完不成的后果他不敢想。
“这玉……看着是旧了点，说不定是古玉，值点钱……司空帐下自有识货的先生……咦？这帛画……都烂成渣了……晦气！再给老子仔细摸摸，犄角旮旯都别放过！”
周临的意识正被外界的声音和光线猛烈冲击着，混乱不堪。就在这混沌之中，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痉挛般地屈伸了一下。
指尖，毫无征兆地，碰触到了一块坚硬、圆润、冰凉的东西。
那触感极其清晰，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道冷电，瞬间穿透了裹尸布的阻隔和身体的麻木！
是玉。
一块陪葬的玉璧，就在他手边。
这突如其来的触感，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插进锈死的锁孔，狠狠一拧。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棺木中却清晰可闻的脆响。
棺椁外，翻找的声音戛然而止。
火把摇曳的光线，在裹尸布上方停顿了一下。
“谁？！”粗嘎的声音带着一丝惊疑不定，“什么声儿？耗子？”
“耗你娘个头，这鬼地方哪来的耗子。”伍长低声呵斥，但声音里紧绷感更重。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摸金校尉粗重的呼吸声。
那个尖细畏缩的声音响了起来，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伍……伍长……你……你看那……那尸首……裹尸布下面……那……那只手……手指头……是不是……是不是动了一下？”
“放你娘的狗臭屁！死人骨头能他妈动？”粗嘎的声音立刻厉声反驳，但音调明显拔高了，透着色厉内荏，“司空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咱们摸金校尉……”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就在同一瞬间，伍长的手猛地伸进棺内，粗糙的手指带着一股浓烈的汗味和土腥气，一把攥住了覆盖在周临面部早己朽脆的帛巾。
“嗤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
那块蒙蔽了周临不知多少岁月的裹尸帛巾，被那只粗暴的手，狠狠扯开！
几乎就在帛巾被掀开的同一刹那。
棺椁外，三张被摇曳火光照亮，因惊骇而扭曲到极致的脸，六只因极度恐惧而瞪得几乎要裂开的眼睛，死死地钉在了棺内。
那个尖细声音的摸金校尉，嘴巴大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粗嘎声音的汉子，脸上的凶悍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了鬼般的呆滞和无法理解的茫然，手中原本准备装金玉的布袋“啪嗒”一声掉在泥里。
而那位伍长，那只还攥着撕裂帛巾的手，如同被滚油烫到般猛地缩了回去。
“嘶……”一声倒抽冷气的，混合了极致恐惧的颤音，从三人牙缝里同时挤出。
就在他们眼前，在那具本该腐朽成灰的尸首，竟然保存的完好无损。
那双紧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眼睑，在火把跳动的、昏黄而诡异的光线下……
极其缓慢地……
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如同沉睡的蝶翼，极其细微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掀开了一条缝隙！
就在那缝隙深处，一点幽深的黑色瞳仁，在摇曳火光的映照下……转动了一下！
“呃啊——！！！”
尖细声音的摸金校尉终于承受不住这极致的恐怖，他双腿一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噗通”一声倒在了冰冷的泥土里，裤裆处是一片深色的湿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