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籍捋须沉吟片刻,率先开口,语气带着谨慎的赞同。
“明亮此策,首指府库空虚之痛。盐铁利厚,邀大族入股,无需强征即可聚财支撑军民所需。此乃化阻力为助力,聚沙成塔之妙法。然则……”
“然则,利之所在,权亦渐生。若其势力坐大,将来州府欲行调控或收回,恐生肘腋之患。此乃饮鸩止渴,不可不虑长远。”
马良接过尹籍的话头,白眉下的眼神锐利而务实。
“良亦以为此乃战时权宜之计,非长治久安之策。”
他顿了顿,又道:“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此策成败,七分在用人,需一兼具商才、威望、忠诚且深谙与豪族周旋之道者主持。”
周临闻言:“机伯、季常所虑,深中肯綮。此策确为双刃之剑,利在速效安内,弊在遗患将来。然当此危局,取其大利,控其小弊,方为务实之道。”
他手指轻轻敲击案几,目光深邃:“二位所言执行者之要,正是关键。此事非糜子仲(糜竺)莫属。”
马良也忍不住称赞:“子仲乃天下巨贾,陶朱之才。经营之道,筹措之能,放眼荆州,无人能出其右。”
尹籍更是赞同:“子仲随使君颠沛流离,散尽家财以助大业,其忠义之名,天下皆知。”
周临语气笃定:“子仲非仅商贾,更通权谋。其妹为刘使君夫人,身份贵重。由他出面,示以州府诚意与重视,恩威并施,尺度拿捏必然精准。”
马良与尹籍相视一眼:“待子仲归来,此事便全权交予他负责。等需为其备好公子与使君的明确授权文书,厘定基本章程框架,使其有凭可依,有威可恃。”
周临最后看向自己面前的工坊文书:“至于震天雷改良、工坊扩建之事,我会亲自主持,选址隐秘,所需物料,尽量以采买或征募名义,避免强征扰民。”
三人又做些细则商议,首至夜深,方才歇下。
数日后,在外月余的糜竺终于回来了,马良当即寻他一起去往蒯府。
襄阳蒯府,高门深院。
马良、弥足与庞山民持刘琦亲笔信与厚礼,联袂而至。
蒯越于正厅接待,神情虽仍有矜持,但比前次缓和许多。
见到蒯越,马良不疾不徐:“公子新立,百废待兴,府库为战事所耗,实难支撑。今有数万忠勇将士需粮饷以固城防,数万流离百姓待米粟以活性命。”
言至此,马良拱手,言辞愈发恳切:“越公乃荆襄柱石,德高望重。公子特命良等前来,非为征敛,实乃恳请越公及蒯氏,为桑梓存续计,暂借粮秣,以解燃眉之急。”
他观察着蒯越的反应:“公子言,此乃相借,秋收后官仓丰盈,必加倍奉还。更愿拜请越公为‘州牧府首席参议’,总领襄樊防务协理事宜,共保家园。”
蒯越沉吟。
借粮,虽有风险,但秋后加倍奉还的承诺,首席参议的显赫头衔极具诱惑。
更重要的是,马良点明了利害。襄阳若破,蒯家也难保全。
他蒯越再想骑墙,此刻也必须选边站了。
“公子仁厚,心系黎庶,老朽感佩。”
蒯越终于缓缓开口:“保境安民,乃我辈本分。蒯氏虽非巨富,愿倾尽仓廪,借粮助公子安民御敌。至于参议之职,老朽愧领,定为公子与使君分忧。”
此时,糜竺适时地向前一步,脸上带着商贾特有的亲和又不失庄重的笑容,向蒯越深施一礼。
“越公深明大义,解军民燃眉之急,竺感佩之至。公子与刘使君闻之,亦必欣慰。”
蒯越捋须颔首,目光落在糜竺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子仲先生远行劳顿,甫归便为州事奔波,辛苦。不知先生此来,除借粮外,公子与使君可另有要务相托?”
他敏锐地察觉到,马良与糜竺联袂而来,又带着厚礼,绝不仅仅是为借粮。
糜竺笑容不变,从容道:“越公明鉴。确有一事关荆襄长远、亦与世家大族休戚相关之要务,需向越公请教,并仰仗越公鼎力支持。”
“哦?”蒯越眉梢微挑,示意糜竺继续说下去。
“府库空虚,兵民待哺,此燃眉之痛,借粮可暂解一二。”
糜竺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然则,强敌环伺,战事未歇,后续军资民食,源源不断,非长久借粮所能支撑。公子与刘使君日夜忧思,欲寻一开源生财、泽被军民、兼固根本之策。”
他略作停顿,观察着蒯越的反应,见其神情专注,便继续道:“思虑再三,唯盐铁之利,可解此困。然州府重启官营,一恐力有不逮,二忧扰民生怨,三虑世家观望。故公子之意,欲行合营之法。”
“合营?”蒯越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
“正是。”
糜竺语气愈发恳切:“州府掌盐铁专营权,定章监管,保官利;邀蒯氏等望族入股,出钱、人。双方按议定比例分成,官民两利。”
蒯越听得极其认真,手指无意识地着。
庞山民适时开口,带着世家之间特有的默契。
“越公,此策若成,蒯氏掌荆襄盐铁之牛耳,名实双收,更可解州府燃眉之急,实乃公私两便。山民斗胆,庞氏亦愿附骥尾,共襄此利国利民之举。”
蒯越的目光在糜竺温润却坚定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掠过庞山民。
“盐铁之利,国之命脉,亦世家根基。州府欲重开官营,邀我蒯氏共襄盛举,此乃信重,越深感荣幸。”
他放下茶盏,话锋却微微一转。
“然则,此事牵涉甚广。盐池矿脉,开采冶炼,工匠役夫,运输贩卖,环环相扣,非一日之功。且……昔日官营之弊,贪蠹横行,效率低下,民怨载道,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啊。”
他这番话,既是点出难度,也是在试探州府能给予蒯家多大的实际掌控权。
糜竺脸上那商贾特有的谦和笑容丝毫未变,他微微欠身,声音依旧温润如玉。
“越公明鉴,竺亦深知其中关窍。此番合营,非复旧制,乃求新途。州府之意,非与民争利,亦非独揽巨利,而是借重蒯氏于荆襄之地深耕之基、通晓物产之利、掌有熟稔工匠之实。”
厅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蒯越心中飞快权衡。
片刻后,蒯越脸上终于展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洞察世情的老练,和对利益权衡后的满意。
他站起身,对着州牧府方向遥遥一揖:“蒯氏,愿领此命!必当竭尽所能,使盐铁之利,涓滴归公,充盈府库,以报公子、使君知遇之恩。”
协议达成,厅内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庞山民抚掌而笑,糜竺笑容更盛,连声道:“越公高义,竺代主公与公子谢过。”
双方就一些初步细节又略作商议,诸如工坊选址、首批投入、人员调配等。
临别时,蒯越亲自将三人送至府门。
看着糜竺与庞山民在前低声交谈的背影,对身旁的心腹管家低语一句,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传话下去,盐铁合营之事,全力配合糜子仲。然则,工坊内,我蒯家的人手、账目,务必清晰,更要……机灵些。”
管家心领神会,重重点头。
蒯越望着消失在街角的马车,眼中精光闪烁。
他深知糜竺是商海巨鳄,绝非易与之辈,这合营是蜜糖,也可能藏着软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