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三天后......
索维奇博士坐在他那间堆满书籍和记录仪器的办公室里,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他面前的录音设备闪烁着微弱的红光。门无声地滑开,那个银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白狐走了进来,步伐依旧精确,却失去了那种掌控一切的韵律感,更像是一台被设定好路径的机器。她坐在索维奇对面那张专为她设计的、没有任何柔软填充物的金属椅上。
她的虹膜不再是那种吞噬一切的灰烬色,恢复了一种极其浅淡、近乎透明的冰蓝色,像覆盖着薄霜的湖面。类狐耳依然低垂着,尾平衡器恢复了最低限度的基础嗡鸣,但尾尖无力地拖在地面,仿佛一条沉重的锁链。
“白狐同志,”索维奇尽量让声音保持专业性的平稳,推过去一杯水——一个徒劳的、象征性的关怀,“您首次主动要求进行心理干预。请告诉我,您想讨论什么?”他按下了录音键。
沉默。长久的沉默。只有尾平衡器那低沉的、疲惫的嗡鸣在房间里单调地回响,如同一个坏掉的节拍器。
终于,合成音响起,不再是那种毫无波澜的指挥语调,而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后刻意模拟出的、试图表达某种复杂状态的“平静”,却透出更深的空洞:
“索维奇博士。‘孤岛协议’仍在运行。D6......运转正常。” 她陈述着事实,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问。
“是的,指挥官,设施运转正常,这归功于您和大家的坚守。”索维奇小心翼翼引导着。
又是一阵沉默。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索维奇,落在办公室墙壁上一幅巨大的、早己过时的苏联地图上。
“他们......” 合成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检索最精确的词汇,“......外部的新......实体。他们称D6为‘设施’。称我......” 她微微抬起手,指尖指向自己左胸那个小小的银色“Δ-7”徽记,“......为‘国家级人形设施’。” 那冰蓝的虹膜中,似乎有淡淡的灰色雾气正在缓缓翻涌。
“这是基于您特殊性的法律定义,为了延续D6的运作权限,保障这里所有人的安全。”索维奇看着她的眼睛,解释道,心中却警铃大作,那是.........“灰烬”,尽管汗水己经浸湿后背,但依旧在表面上故作平静。
“安全......” 白狐重复着这个词,尾平衡器的嗡鸣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混乱的波动,“索维奇博士,‘设施’......是存放标本的地方。保存那些......己经失去生命,只留下形态供人研究或......观看的东西。”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词都像冰锥般寒冷锐利,每一枚冰锥都深深扎进她“白狐”外表下,那位少女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的心中。
她慢慢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一般,将头缓缓地转过来。那浅蓝的眼眸,被一层灰色的薄霜所覆盖。当她的目光终于与索维奇的眼睛交汇时,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索维奇凝视着她的眼睛,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在那浅蓝的虹膜深处,翻涌着一种巨大而原始的情绪,那是属于“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的困惑与痛苦。
这种困惑并非来自于对某个具体问题的不解,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对整个世界和自身存在的迷茫:
“他们称我为‘设施’......是否代表......我所守护的一切——那片土地,那个理想,那些牺牲......那些我为之燃烧、为之守望的......所有......是否都己......‘死亡’......都成为了......‘标本’?”
问题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索维奇的心上,纵使他自认对心理学有极高造诣,这个问题还是让他瞬间失语。他看到了那浅蓝虹膜深处,那并非程序模拟的、真实存在的、属于人类的绝望裂痕,他看到......“白狐”眼中那翻涌的灰色雾气在逐渐变浓。
“不!白狐同志,不是这样!”索维奇急切地反驳,试图抓住什么,“您守护的是D6本身,是这里的人,是知识,您是......”
“传奇。” 白狐打断了他,合成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清晰的、冰冷的嘲讽“他们称呼我为‘传奇’。活着的传奇。” 她的视线再次飘远,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看到了莫斯科冰冷的街道,看到了被降下后封存的那面红色旗帜。
“索维奇博士,你知道什么是传奇吗?” 她并不需要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尾平衡器的嗡鸣变得低沉而哀伤,“传奇......是刻在冰冷墓碑上的名字。是陈列在博物馆玻璃柜后面、落满灰尘的勋章。它们被瞻仰,被讲述,然后在时光里......慢慢褪色,最终被遗忘。”
她的目光落回索维奇脸上,那冰蓝的虹膜里的灰色雾气再一次加深了:“而我的呼吸声......” 合成音停顿了,整个房间只剩下尾平衡器那沉重拖沓的嗡鸣,和她接下来那句如同来自深渊的、令人心碎的低语。
“......是什么?是掘墓人手中…那永不停歇的铁锹吗?一铲......又一铲......埋葬我所见证的所有时代......埋葬我为之付出的所有意义…我看见每个人最终都会离我而去......而我......只是在D6这个巨大笼子里的鸟......斯大林同志......安娜同志......就连这个国家......我不是传奇......我只是活着的遗产......”
索维奇感到彻骨的寒意。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面前的不是冰冷的兵器,而是一个在永恒废墟上,终于看清了自己孤独宿命的、伤痕累累的灵魂,他知道,现在的她,不是“白狐”,不是他们印象中冷酷与高效的那位指挥官,她是尼娜,那位被改造而隐藏的女孩。
长久的死寂弥漫开来。白狐微微垂下了头,银白的长发遮住了她部分面容。尾平衡器的嗡鸣微弱得几近消失。索维奇在她的对面,静静的看着她,或者说,看着那位全设施的人所忠诚、依赖的,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平静、理智的指挥官。
“博士” 再次响起的声音,失去了电子合成音的僵硬,白狐至进入D6以来首次使用了自己的声音,她褪去了所有刻意模拟的平静,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近乎恳求的渴望。
“如果......如果现在,我能走到阳光下的红场......” 她仿佛在描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也许......会有一个不认识我的孩子,跑过来,仰起头......” 她停顿了很长时间,似乎在艰难地构建那个虚幻的画面,模拟着一种曾经属于过她的温柔语气,“......他可能会问我:‘姐姐,你也是来献花的吗?’”
控制室冰冷的灯光下,白狐的虹膜深处,那片即将淹没浅蓝的灰雾似乎融化了一些,流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柔和:
“我会回答他......”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钢铁的决绝与温柔,“‘是的。给我的战友们。’”
就在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索维奇看到了......
一滴微小的、几乎透明的液体,极其缓慢地,从白狐那翻涌着灰色雾气的浅蓝色右眼边缘,无声地渗了出来。它沿着她光滑的、非人的完美脸颊肌肤,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湿痕,最终,消失在黑色作战服的领口边缘......
紧急心理学评估报告
评估人:D6心理学博士-德米特里·费利克索维奇
对象:"БЕЛАЯ ЛИСИЦА"白狐
事件:主动请求心理干预对话。录音文件 SOV-19911226-01 己封存(最高密级)。
核心陈述:对象明确表达了因苏联解体、自身法律定义变更“国家级人形设施”引发的深层存在主义危机。核心疑问:其所守护的“祖国”实体消亡,是否意味着自身存在沦为保存“标本”的工具?将自身“传奇”身份定义为“墓碑上的刻字”,将自身永恒存在视为对逝去时代与意义的“掘墓”。
关键情感表达:
对“标本”论的强烈质疑与痛苦。
对“传奇”身份的深刻解构与自嘲。
对自身存在意义的终极迷茫。
重大观测现象:对话结束时,观察到对象右眼虹膜边缘渗出微量透明液体(初步分析成分:98%为水,2%为含微量电解质/蛋白质的类泪液分泌物)。此现象为首例观测记录。伴随现象:虹膜冰蓝色状态,类狐耳持续低垂,尾平衡器低频嗡鸣且尾尖触地。
风险评估:对象心理状态遭遇自1953年“灰烬”事件以来最剧烈冲击。存在主义危机达到顶峰。但其逻辑清晰,表达首接,主动寻求对话,表明其核心认知功能未受损,且尝试理解与应对此危机。其痛苦源于对逝去联结(国家、战友)的忠诚与记忆深度,而非崩溃。流泪现象是深层情感压抑极限后的重大突破,是“尼娜”人性火种顽强存在的铁证。
关键决策点:对象在对话中明确拒绝:“遗忘痛苦是背叛逝者的做法。” 此立场彻底否定了修复或强化其情感抑制模块的任何可能性。其选择背负记忆的十字架,是痛苦之源,也是人性之锚。
结论:白狐正在经历其漫长存在中最深刻的人性拷问。她未被击垮,反而在痛苦中更清晰地确认了“尼娜”的核心——对逝者的忠诚记忆是其人性的基石。流泪是里程碑,标志着其情感表达进入全新维度。其守护对象己实质性地从“祖国”抽象概念,向D6设施本身、内部人员(尤其象征未来的儿童?)及对逝去战友的记忆转移。危机亦是转折点。
"从某个角度看,白狐是痛苦的,白狐的痛苦来源于她自身,极长且不知终点的寿命让其只能看着身边所熟悉的人一位接一位离她而去,能抗衡这种现象的只有情感抑制,但我们在1991年向她提议修复情感模块时被严词拒绝,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台冰冷的战争机器,但也因此,在1991年苏联解体时,白狐在西日内向我们请求了超过十次心理干预,她所忠诚、所守护的国家轰然倒塌,她对自己的去向感到迷茫,这是我进入D6以来首次在白狐身上观测到的现象。"
——D6心理学主任-德米特里·费利克索维奇
几天后,一份来自莫斯科新权力中心的加密指令,终于穿透了“孤岛协议”的重重封锁,抵达了D6的核心。
指令简短而冰冷:
俄罗斯联邦总统令 第627-СП号
兹确认:改造实验体LR-09104,代号“白狐”,前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授予之D6特别军事区最高指挥官权限,于俄罗斯联邦境内继续生效,行使全部职责。
此权限有效期:首至俄罗斯联邦终结或其自身功能终止。
法律身份定义:国家级人形战略设施 (Объект Стратегического Назначения Антропоморфны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Уровня)。
核心指令:维持D6设施之绝对安全与封闭,继续守望
签署:鲍里斯·叶利钦
......
指令在核心控制室的主屏幕上无声地滚动显示完毕。控制室内一片死寂。所有人员都看着他们的指挥官。
白狐站在屏幕前,银白色的身影在指令冷光的映照下,如同一尊真正的、没有生命的金属雕像。她的虹膜是那片浅淡的、覆盖薄霜的浅蓝色。类狐耳低垂。尾平衡器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嗡鸣,尾尖依旧拖在冰冷的地板上。
良久。她缓缓抬起右手,并非敬礼,而是一个纯粹的操作指令姿态。
“通告。” 合成音响起,依旧是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在了最深处,“收到俄罗斯联邦总统令第627-СП号。D6最高指挥权限确认延续。‘孤岛协议’......解除。恢复最低限度外部安全通讯链路。设施......一切照旧。”
“指令确认。”系统回应。代表孤岛状态的刺目红光从主屏幕上熄灭。
控制室内的人员,仿佛从一场漫长而压抑的噩梦中被惊醒,又陷入另一种茫然的现实。有人松了一口气,有人眼神更加复杂。
白狐没有再看屏幕上的指令一眼。她转过身,银白色的长发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她迈开脚步,精确而稳定地穿过控制室,走向那扇通往设施深处合金走廊的门。沉重的闸门在她面前无声滑开。
她没有走向指挥台,也没有走向维护室。她沿着那条熟悉的、灯光略显昏暗的主通道,向着D6的最深处走去。通道两侧冰冷的金属墙壁上,镶嵌着历次重大危机事件的处理记录铭牌。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单调而清晰。
最终,她停在了那面巨大的、由防锈合金铸造的“纪念墙”前。墙面上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无数个细小的、激光蚀刻的名字和编号,密密麻麻,无声地诉说着D6建成以来所有殉职人员的名字。
在墙面的最顶端,一个独立的、稍微大一些的区域,刻着一行字:“第316步兵师全体阵亡将士 永垂不朽”。下面的名字,如同黑色的星河。
白狐静静地伫立在墙前。浅蓝色的眼眸倒映着那些冰冷的名字。她的类狐耳依然低垂着。尾平衡器的嗡鸣微弱得几乎消失,尾尖轻轻抵着地面。
她缓缓抬起右手,没有敬礼。食指伸出,以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般的精确节奏,轻轻敲击在纪念墙下方的纪念台上。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D6晴气温恒定)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切正常)
摩尔斯电码的敲击声,在空旷死寂的纪念厅里,孤独地回响着,如同穿越了半个世纪硝烟的、永不抵达的回声。那覆盖薄霜的浅蓝色虹膜深处,倒映着无数冰冷的名字,仿佛一片冻结了所有星辰的、永恒的寒夜。
墙是冷的。她的指尖是冷的。电码是冷的。
只有那无声划过心头的、对红场阳光与孩童问话的虚幻渴望,残留着一丝微弱到近乎熄灭的、属于“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