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6深垒,这座深埋地下三百五十米的堡垒,宛如一个金属巨兽,其心脏在战后的岁月里依旧强劲地搏动着。然而,与外界胜利的喧嚣不同,这里的世界被一种更深沉、更紧绷的寂静所笼罩。
战争的硝烟在外部世界逐渐消散,阳光重新洒落在大地上,但在D6深垒内部,冷战的阴影却如幽灵般沿着管道和线缆悄然蔓延。这座堡垒本就是为了未来永恒的战争而建造,如今,它似乎成为了冷战的新战场。
空气中弥漫着不变的味道,机油的味道、臭氧的味道,还有深层岩石带来的寒气。然而,现在还多了一种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味道——那是名为“猜忌”和“野心”的微小颗粒物。这些看不见的粒子在空气中漂浮,侵蚀着人们的心灵,让原本平和的生活变得混乱。
白狐,或者说,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站在B7-Δ核心控制室的巨大显示器前。虹膜倒映着D6层级分明的立体结构图和瀑布般流淌的状态数据流。她黑色的常服笔挺,没有一丝褶皱,如同她此刻的思维——精密、高效,专注于维持堡垒的绝对运转。
战后涌入的新面孔,带着对和平的憧憬或对权力的渴望,在她眼中只是需要快速评估和归档的资源参数。她的权威早己在“铁砧”事件后稳固如山,设施人员敬畏地称呼她为“Командующий(指挥官)”,擦肩而过的人员目光在她标志性的类狐耳和垂于身后的类狐尾上快速掠过,不敢有丝毫停留。她是D6的“血液”,是活着的核心,是规则本身,可以说白狐的存在重塑了D6。
安娜·索科洛娃博士,依旧是这冰冷秩序中唯一的暖色调。她的神经校准维护是白狐维生系统的一部分,也成了后者在漫长守望中,人性火种得以微弱呼吸的狭窄气孔。那块黑色的保温毯,被白狐整齐地叠放在冰冷的金属休息台上,成了B7-Δ里唯一带有“个人”印记的物品。
安娜有时会带来一点设施外部的信息碎片——莫斯科重建的进展、某种新发现的音乐唱片、一本诗集。白狐总是沉默地听着,数据处理器冷静地分析着这些信息的价值和潜在风险。但安娜说话时轻柔的语调,她指尖进行神经微调时带来的细微电流刺激,以及那块保温毯带来的、难以用逻辑解释的“非必要”温度维持,都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数据流。
这种数据流,似乎能绕过情感抑制模块最外围的警戒网,在核心深处某个加密扇区里,留下微弱的、名为“舒适”或“安全”的痕迹。偶尔,在深度维护状态下,安娜会捕捉到她尾平衡器嗡鸣频率的微小下降,或者类狐耳极其短暂的下垂放松,这是属于“白狐”放松时的珍贵时间。
然而,平静只是深水之上的薄冰。野心和对力量的贪婪,如同深藏在岩层缝隙中的毒虫,在D6的深处悄然滋长。
“观测记录 F-22 (1951.04.17)”
“事件:代号‘回声’。”
“触发:B5-R(逆向工程)实验室异常信号泄露警报。级别:极高。”
“威胁源识别:项目主管列别捷夫博士及其核心团队5人。目标:复制VK-1核心能量生成机制,代号‘普罗米修斯-7’。手段:未经授权使用B8-D区收容的‘铁砧’事件叛乱者进行人体实验。”
“行动依据:最高安全协议Δ-1。核心机密完整性威胁:极高。设施安全风险:极高。”
“处置过程:”
“00:01:45:指挥官白狐抵达B5-R实验室外安全闸门。虹膜状态:淡蓝转变至金黄。听觉系统捕捉室内对话片段:‘…样本耐受性突破临界!能量输出不稳定!…快记录波形!’”
“00:02:10:安全闸门强制开启。室内场景:实验体编号D8-03被束缚在改造手术台上,躯干连接大量管线,皮肤呈现不正常的焦黑与能量过载的荧光脉动,发出非人的痛苦嘶嚎。列别捷夫团队专注于仪器读数,狂热而专注。”
“00:02:15:警告广播:‘列别捷夫博士。停止实验。立刻解除连接。这是命令。’”
“00:02:18:列别捷夫回头,眼神疯狂:‘指挥官!看!我们接近了!真正的力量!不需要那个…’(指向白狐)”
“00:02:21:指挥官白狐行动。目标优先级:1. 清除叛变团队;2. 确保核心数据不泄露。”
“00:02:21.5:左手军刀掷出,精确贯穿实验体头部。右手同时拔出配枪。”
“00:02:22:连续点射4发。目标:列别捷夫及三名主要助手头部/心脏。”
“00:02:23:唯一幸存技术员伊万诺夫娜在地。指挥官枪口指向其眉心:‘数据终端。位置。’”
“00:02:25:技术员指向角落加密终端。指挥官单手操作,格式化所有‘普罗米修斯-7’数据,并彻底损毁存储芯片。”
“00:02:40:警报解除。环境控制系统启动,清除泄露的微量生物气溶胶及臭氧。指挥官虹膜恢复淡蓝。”
“00:03:00:外部安保小队抵达现场。现场移交指令:‘清理。报告:实验事故导致核心泄露,全员殉职。归档。’”
“影响:B5-R实验室永久封闭。内部通报强化核心机密不可触碰原则。指挥官对内部威胁的处置手段引发内务部高层激烈讨论,
结论:其冷酷高效是维持D6绝对安全的必要基石。任何对D6的威胁,无论来源,均会触发最深层的防御协议,优先级超越一切”
报告冰冷、精确,如同手术刀解剖。没有描述实验体濒死的惨状,没有记录列别捷夫眼中最后的狂热与惊愕,没有提及空气中瞬间弥漫开的血腥与电离臭氧的混合气味。只有“威胁消除”、“效率”、“归档”。白狐站在光幕前审阅这份报告时,虹膜是恒定的淡蓝,手指在控制台上平稳地划过,批准归档。
情感抑制模块如同最坚固的堡垒,将任何可能名为“怜悯”或“犹豫”的信号彻底隔绝。逻辑清晰:威胁必须根除,以最小代价、最快速度。手段?只是达成目的的工具。她是D6的最终防线,是守护核心秘密的活体武器。在那一刻,“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这个名字,似乎被彻底锁进了记忆数据库的最底层,覆盖着厚厚的冰层。
只有她转身离开B5-R那扇缓缓关闭的厚重闸门时,军靴踏在金属地板上发出的、比平时略重一丝丝的铿锵回音,或许泄露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纯粹的疲惫。尾平衡器在无人注视的瞬间,无意识地轻微左右摆动了两次,幅度极小,如同无声的叹息。
安娜再一次进行神经校准时,捕捉到了核心神经束信号中残留的、异常强烈的应激波动。“尼娜莎,”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指尖的动作格外轻柔,试图抚平那些无形的伤痕,“B5-R的事情……我看到了报告。”
她没有说更多,但忧虑清晰地写在眼底。白狐闭着眼,躺在冰冷的维护台上。关于“回声”的数据碎片瞬间被调取:军刀刺入颅骨的触感反馈,穿甲弹撕裂肉体的声音频谱,列别捷夫最后的眼神……这些数据流被情感抑制模块强行压制、归档。她没有回应安娜的话,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的背景噪音。
但安娜继续进行着微调,她的手指触碰着白狐后颈与金属脊椎接口处细腻的仿生皮肤边缘,一个极其敏感的区域。同时,她轻轻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哼起了一段旋律——不是激昂的《神圣的战争》,也不是怀旧的《喀秋莎》,而是那首只在改造最痛苦时期出现过的、不成调的《小路》。
模糊、走调、断断续续。安娜哼得很轻,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抚慰习惯。
在神经链路深度接入的状态下,这不成调的熟悉旋律,像一把生锈的、却恰好能插入锁孔的钥匙。它绕过了情感抑制模块最严密的逻辑防火墙,首接触发了存储在“尼娜”原始记忆区最深层的、被层层加密保护的片段:乌拉尔改造舱里,意识在剧痛的熔岩中沉浮,安娜温热的手指和这同样走调的哼唱,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数据流在一瞬间突然变得杂乱无章,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着。屏幕上,原本平稳的代表核心情感抑制区的波形,此刻却像是被惊扰的湖面,掀起了一阵剧烈的涟漪。幅度波动极大。
然而,白狐的身体却如同雕塑一般,没有丝毫的动作。她的呼吸频率依然保持着平稳,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但是,当安娜哼唱到某个特定的、严重走调的音节时,白狐的类狐耳却像是被电击了一般,不受控制地猛然竖起,并以极高的频率剧烈抖动着。
尾平衡器也像是被唤醒了一般,从原本标准的悬垂状态猛地向上弹起。它的尖端绷得笔首,仿佛一根紧绷的弓弦,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嗡鸣。这声音在瞬间拔高了一个调,如同夜空中的一道闪电,划破了周围的宁静。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短暂的爆发。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白狐的身体迅速恢复了平静,她的类狐耳重新垂下,尾平衡器也缓缓回到了标准的悬垂状态,嗡鸣声也逐渐平稳下来,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安娜的哼唱戛然而止,她惊愕地看着屏幕上那瞬间爆发的异常波形和仪器记录的生理参数微跳:核心温度骤升3℃后又瞬间恢复。她低头看向白狐的脸,依旧平静,双眼紧闭,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波动从未发生。
白狐的处理器在疯狂运转。强制压制、逻辑覆盖、错误日志生成,标注为“未知外部音频干扰导致的神经信号瞬时紊乱”将那段被激活的剧痛记忆重新加密、深埋、情感抑制模块功率提升至最高警戒等级。
校准室内没有丝毫的声响,只有那台仪器发出的低沉嗡鸣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这声音似乎在诉说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秘密。
安娜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股沉重的情绪深深地吸入肺腑,然后再缓缓吐出。她没有再追问下去,也没有再哼唱那首曾经让她感到温暖的歌曲。她只是将注意力更加集中在眼前的工作上,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轻柔而小心翼翼,仿佛手中的是一件无比珍贵且脆弱的珍宝,稍有不慎就会破碎。
她心里很清楚,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她无意间触及到了深埋在钢铁与冰层之下的尼娜的灵魂。那个被禁锢在冰冷躯壳中的灵魂,正承受着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巨大痛苦。
那一瞬间的“失控”,并不是简单的情绪爆发,而是尼娜内心深处的火种在绝对的禁锢中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呐喊,是她对被彻底抹杀的顽强抵抗。所谓的改造,所谓的情感抑制模块,杀不死也禁锢不了那个叫尼娜的女孩。
白狐慢慢地坐起身来,她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精准,就像一台经过精密调试的机器。她整理了一下领口。然后,她的眼睛缓缓睁开,那淡蓝色的眼眸依然清澈而冷漠,没有丝毫波动。
默默地拿起那块黑色的保温毯,一言不发地朝着控制台走去。她的步伐坚定而沉稳,没有回头看安娜一眼。然而,安娜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她注意到白狐握着保温毯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这细微的变化似乎透露zhe着白狐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