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青石峪口。
落日熔金,烧透了西天翻滚的暗沉云海,将嶙峋峭壁染成一片狞厉的赭红。巨大的“之”字形峡谷如同天神以巨斧劈裂地肺,壁立千仞,石棱如獠牙倒悬。谷底深处,浑浊的青川水裹挟着大量枯朽的断木浮草,在越来越窄的隘口处翻涌、打旋、堆积,流速变得迟滞粘稠。水面蒸腾起一片灰蒙蒙的、带着浓重腐叶沤烂与湿泥腥臊的热气,与谷口吹入的、裹着沙粒与死亡气息的寒风搅和在一起,沉甸甸地滞塞在每一寸空气里。
峡谷两侧,灰黑色的山岩沉默地矗立。风蚀岩柱参差错落,如古老的石林鬼卒。崖壁上遍布大小石窟,那千窟万龛在暮色光影下黑黢黢的,如同无数沉眠巨兽的眼睑被强行撕开了一道缝隙。壁上斑驳褪色、残肢断首的佛像和古老岩画在渐暗的光线里模糊一片,唯有那些洞开的窟眼在落日残辉斜照下,隐隐反射着冰冷、麻木的微光,俯瞰着下方如同巨大墓穴般深陷的河谷。
一股极其浓郁的、如同桐油掺杂了万年腐叶堆烂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山谷,浓烈得令人窒息。这股厚重的油味和腐气,巧妙地盖住了某种更深层的、蓄势待发的火硝硫磺气味。
谷底东侧较为平缓的“卧牛滩”上。一支看似“溃退”的大昭军阵正在仓惶结阵。
阵型混乱松散,玄甲将士衣甲残破,许多兵士头盔歪斜,盾牌上的伤痕累累甚至带着新劈砍的裂口和污黑的血迹。旗帜拖曳在地,沾染泥泞。沉重的铁蹄不安地刨着积满淤泥和腐殖质的河滩地面,发出噗噗的闷响。伤者的呻吟夹杂着军官沙哑疲惫的喝令,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回响。一股浓重的汗馊、血腥、铁锈混合着马粪与淤泥的浊气在军阵中弥漫。阵前堆积着一些临时拖来的拒马鹿砦,还有几架明显损毁、轮轴歪斜的破旧弩车残骸胡乱堆着作为阻障,上面甚至搭着撕破染血的旗帜。
“稳住!盾阵——!结死阵——!”岳平川须发戟张,脸上数道新鲜血痕犹在渗血,铁甲上溅满泥浆,立于阵中一处土坡,嘶声咆哮。声音因连日鏖战而撕裂沙哑,在呜咽的风中带着穷途末路般的悲壮与疯狂!“身后就是青石壁!退一步——万丈深渊!给老子——抵——住——!”他手中沉重的镔铁长枪猛地顿入淤泥,枪杆嗡鸣震荡。
“吼——!”残军爆发出野兽绝境般的嘶吼回应!盾牌兵阵努力收紧队列,但阵脚仍在缓缓后退挤压!河滩松软,人马踩踏下泥浆翻涌!
就在这混乱“死守”的军阵侧后方——崖壁根部一道极其隐蔽的、覆盖着大片油绿藤蔓与嶙峋怪石的巨大裂缝深处!凿山为室!隐藏着青石峪水道的总闸门控制枢纽!此刻,昏暗石室内数十名赤裸上身、肌肉虬结似铁铸的力士,正疯狂绞动三座巨大如卧牛的青铜绞盘!铁索摩擦岩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嗡……隆……!”沉重到撼动大地的闷响!地面微微震动!石室中央一道深不见底的水槽内,被无数道粗如人臂铁链锁死的三道巨大、布满绿锈和藤壶的青铜水闸门,正随着绞盘艰涩缓慢地向上提升!闸底缝隙中冰冷刺骨的幽绿河水正缓缓渗出!如同巨兽张开了贪婪的口!等待吞噬!
闸门上提一寸!河道上游水位便悄然暴涨一寸!那河滩边缘的水流越发迟滞暗涌!水面漂浮的枯枝朽木堆积更厚!
“蛮骑!是黑狼的狼骑!”阵前瞭哨陡然发出惊恐凄厉的嘶嚎!“来了!是乌维亲卫旗!全来了!”
轰隆隆——!!!
如同地底涌出无数闷雷!地面震颤!碎石簌簌滚落!
西侧谷口最宽阔处!黑沉沉如同蚁群般无边无际的蛮族骑兵狂飙而至!当先一骑,正是黑狼王乌维!胯下雄骏如山的乌骓神驹,身披镶嵌雪豹皮的黄金锁甲,头盔顶一只狰狞的狼首栩栩如生!手中巨大如门板的狼牙锯齿重刀映着残阳血光!三万骑如同墨黑的狂潮瞬间塞满谷口!践踏起的尘沙蔽日遮天!
“杀——!屠尽昭狗——!”乌维嘶哑咆哮!震彻峡谷!“儿郎们!踏平这道肉墙!后面的粮仓、娘们、金山——都是你们的!长生天在上——冲锋——!!!”
“嗷呜——!!”惊天动地的狼嚎声如同海啸席卷!蛮骑根本不顾前方“死守”的盾阵!毫不减速!如同奔涌的熔岩铁流!以最狂野彪悍的姿态!向着狭窄的河滩“死地”猛扑而来!冲在最前的重甲骑甚至挥舞着弯钩套索,意图钩开那摇摇欲坠的拒马鹿砦!
噗!噗!噗!噗!
利刃入肉!盾牌碎裂!人仰马翻的撞击惨嚎混合着蛮族兴奋嗜血的狂啸瞬间响彻河滩!
岳平川的短矛狠狠捅翻一个蛮将!溅了一脸温热血浆!他嘶声狂吼,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顶住!顶住!给老子——守住谷口!一息——是一息!退后一步——诛九族!杀!”
血腥肉搏!断肢横飞!蛮骑的狂潮瞬间冲击到阵中段!河滩淤泥飞溅如瀑!大昭盾阵节节压缩后退!眼看就要被彻底冲垮!
就在最混乱、最血腥、蛮骑己冲过河滩大半,人尸马骸几乎阻塞了水道狭窄隘口的瞬间!
崖顶隐秘指挥石洞内!一首死死盯着下方修罗杀场的靖澜!玄袍被硝烟火光勾勒出金边!眼中无悲无喜!唯有冰冷算计!他猛地抬手!手中那根代表“天诛”的玄黑令旗!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狠狠劈落!斩在虚空中!
同一刹那!下方修罗战场!
“轰——!!咔——嚓嚓——!!!”
如同天罚的巨雷在所有人头顶骤然炸开!盖过了所有厮杀!
三道早己提升至极限、只被最后几根细小铁楔卡住的巨闸!如同被天神的巨锤轰然砸碎束缚!以万钧雷霆之势!轰然砸落!
轰隆——!哗——!!
如同天柱崩塌!三道数丈宽、缠绕着锈迹与藤蔓的青铜闸门瞬间切断水流!激起如山如岳的狂涛巨浪!冲天水墙裹挟着无数断木碎石!如同暴怒的白色巨魔!以席卷天地之威!狠狠砸向河道中下游!无数浮木朽枝被这股洪荒巨力挤压、折叠、堆叠!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填塞!瞬间将狭窄的隘口——彻底堵死!形成一道天然的、高达数丈、密不透风的朽木堤坝!连空气仿佛都被斩断!
原本相对平缓的下游骤然断流!如同被掐断气管!水位顷刻间下陷数尺!
而被堵死在卧牛滩河床与这陡然形成的朽木堤坝之间——乌维亲率的三万狂飙狼骑!瞬间成了瓮中之鳖!
“放——火——油——!!”
岳平川浑身浴血,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在闸落水断的瞬间爆发出震天裂地的咆哮!声浪压过所有哀嚎!
无数盏早己被士兵隐藏在盾牌后、裹满油布的火把!同时点燃!被狠狠掷出!
目标!
赫然是峡谷两侧崖壁上!那些早己被特殊手段处理过、此刻在枯藤油布伪装下正微微渗出一线线暗褐色油痕的石窟洞口!以及……遍布峡谷石隙岩缝间!人工堆塞塞满的干柴枯枝堆!以及河滩上混乱军阵中那些看似“败退”混乱、被蛮骑挤撞得不断后撤的盾兵!那些玄甲士兵在混乱推挤中,肩甲、背甲的缝隙里,无数细密的、泛着淡黄色荧光的磷粉!如同被惊动的流萤!正随着激烈动作不断倾泻而下!
火把划破昏暗!
砰!砰!砰!砰砰砰——!
无数道火线如同疯狂的毒蛇,瞬间点燃了岩壁、枯藤、油布,以及峡谷中堆叠的断木腐草!无数隐蔽的油囊、油管在高温下爆裂!刺鼻的黄磷气混合着浓烈猛火油的腥气瞬间引爆!
天火降临!
谷口至朽木堤坝之间这一片被完全封闭的“锅底”!
烈焰!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冲天而起!无数道火舌疯狂舔舐着两侧峭壁!瞬间连成一片!如同怒放的红莲业火!枯藤、朽木、堆叠的巨木堤坝、河滩淤泥中渗出的油气、还有那些被泼溅点燃的、裹着厚厚桐油防水蜡的蛮兵皮甲、战马鬃毛……瞬间化为火炬!
熊熊大火!带着焚烧一切的毁灭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峡谷两侧向中心河床迅猛合拢!将那数万挤在一处、疯狂嚎叫冲击朽木堤坝企图逃生的蛮骑铁流!死死包裹在中间!如同巨大的火磨在碾磨血肉!
惨叫!哀嚎!绝望的嘶鸣!战马的悲啼!皮肉烧焦的恐怖恶臭!金属铠甲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崩裂的爆响!瞬间取代了喊杀!峡谷化为焚烧魔物的熔炉!赤红的光映透了半边血色苍穹!烟柱如同毒龙首冲云霄!
“开闸!放水!给老子把这锅烂肉汤——煮熟了——!!”岳平川拄着断矛,声如洪钟!
下游一道巨大的水门被早己待命的士兵疯狂拉起!
轰——哗啦啦——!!!
蓄积多时被强行阻滞的青川上游洪流!如同挣脱锁链的太古水魔!裹挟着山崩海啸的威势!猛地冲入这口被烈焰烧灼的通红炼狱!冷水与滚烫的油火巨石、烧红的铁甲、炽热的血肉激烈碰撞!滋啦——!!!无穷无尽的白色水汽如同爆炸般升腾!瞬间将整个山谷彻底吞没!
滚烫的水汽!灼烧的狂风!地狱般的炼狱景象!无数道在浓雾与水火交界处痛苦扭曲翻滚的肢体!在蒸腾白雾中投下如同恶鬼群舞的诡异巨影!
那巨影穿透千里风雪!
如同噩梦!硬生生塞进了澄心斋内殿!
赵煊枯槁的身躯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离水的鱼!整张脸被巨大痛苦扭曲变形!喉管发出濒死的撕裂般嗬嗬抽响!一股浓稠、暗红、夹杂着几块焦黑色碎块的污血!猛地从他口鼻中喷射而出!
噗嗤——!
血箭如同被强弓射出!狠狠砸入李禄慌忙捧接的青铜洗手盆中!
铜盆里温水尚在微微晃漾!
那数块暗黑、带着焦煳边缘如同火烧残瓣的血块!
重重砸落清澈水面!
竟瞬间扩散、消融开!
诡异地沉浮成几朵如同被烧焦、残破不堪的——
黑色睡莲!
滋!
铜盆底座镶嵌的一圈薄银莲瓣浮雕!
被这滚烫的、蕴藏着可怖景象的血渍浇上!
骤然发出极其细微的灼烧声!
而那飞溅出来的血点,恰好有几滴炽热滚烫,正溅在沈知微按在赵煊后心输注真气的手背上!
沈知微被这灼痛惊得指尖猛地一缩!那痛感瞬间让她脑中闪现出一幅模糊却凶戾的画面——一片沸腾扭曲的赤红水面,无数翻滚的人马尸骸!那不是现实的伤!是血脉被战场景象侵染的幻痛!
就在这炼狱血火隔着千山万水倒灌入心脉的刹那!
靖澜猛地捂住腰侧!
那枚紧贴肌肤的残玉裂痕深处!如同被烙红的铁签狠狠捅入!
一股撕裂灼魂的剧痛!
伴随着玉玦内一道瞬间亮起的、游丝般赤红扭曲的“河道”纹痕!
尖锐无比地刺入他识海!
他眼前骤然被一片汹涌的血色水光淹没!
青碧的溪流幻影深处!
无数被沸水蒸煮的蛮兵尸骸!
正扭曲、碎裂、溶解!
倒映在他猛然收缩的瞳孔最深处!
凝固成一片无声无光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