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的白光冷得刺骨，像凝固的冰霜，均匀涂抹在每一寸金属表面。低沉的仪器嗡鸣是这寂静里唯一的脉搏，几只药丸形状的医疗机器人无声地滑过，投下幽灵般的影子。林默眼睫颤动，视野艰难地聚拢、清晰——观察窗外，一张胡子拉碴的圆脸几乎填满了整个视野，鼻尖被挤压得扁平变形，活脱脱一颗月球车轮胎死死贴在玻璃上。
“哟，睡美人终于肯睁眼了？” 张衡的声音透过舱壁的扬声器传进来，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嘶嘶电流杂音，像是信号不良的旧唱片，“你再晕三天，我就要往输液管里灌红烧肉汤汁了，看你这小身板饿得，骨头都轻飘了！”
林默费力地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无声地骂了句混账。意识深处翻涌着混沌，但眼前这张脸却鲜明如昨。等等…鬓角？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冰冷的针尖刺中——那浓密卷曲、曾被他戏称为“原始森林”的鬓发边缘，竟无声无息地，爬上了几缕刺眼的银白。岁月这无声的窃贼，终究还是在这张玩世不恭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
张衡似乎没察觉他目光的异样，大咧咧地转身操作起医疗面板。他袖子随着动作向上滑了一截，露出一段结实的小臂。就在那古铜色的皮肤上，一道蜈蚣般扭曲的旧疤赫然闯入林默的视线。疤痕早己褪去狰狞，只留下浅褐色的蜿蜒印记。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某次酒气熏天的吹牛会上，这家伙拍着胸脯，唾沫横飞地宣称，这是为了完美“成为张衡”时，跟一只护院大鹅搏斗留下的“英雄勋章”。
“这混蛋，连伤疤来历都编得这么有生活气息…”林默无声腹诽，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牵扯着僵硬的肌肉。可那点微弱的笑意还未成形，思绪却仿佛被那道伤疤伸出的无形钩爪死死攫住，猛地一拽！眼前冰冷的医疗舱瞬间扭曲、溶解，视野被一股滚烫的洪流裹挟着，狠狠砸回了十年前那间能把人烤熟的听证室——
空气粘稠得如同热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重量，几乎能拧出焦虑的水滴。听证组长——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仿佛每一根发丝都经过经纬仪校准，但领带早被他无意识揪得歪到锁骨的老好人——刚清了清嗓子，干涩的声音在压抑的空间里响起，准备念那份比月球玄武岩还要枯燥沉重的质询提纲。
“砰！”
一声巨响，堪比小行星正面撞击月表！年轻气盛、头发还茂密如原始森林的林默总指挥，一掌狠狠拍在冰冷的合金桌面上。巨大的声响在密闭空间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桌上那台价值连城的“谛听”牌量子甄别仪被震得原地疯狂蹦迪，发出“嗡嗡嗡——哔哔哔——”的尖锐抗议，显示屏上那根代表“情绪稳定”的、本该平缓流淌的绿色曲线，瞬间被一股狂暴的力量顶了上去，扭动、飙升，变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赤红色心电图！
“我以天穹总指挥名誉担保！” 林默的吼声如同炸雷，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碰撞、回荡，震得天花板细小的灰尘簌簌下落，“张衡要是不可靠，是个包藏祸心的坏胚子，我现在！立刻！就把外面陈列厅那台‘嫦娥五号’的等比模型拖进来嚼了！当泡泡糖吹给你们看！” 他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砸在地上。
旁听席角落，林妍正端着保温杯小口喝水，闻言身体猛地一僵，“噗——”，半口水化作一道晶莹的抛物线，在灯光下划出短暂而狼狈的弧线，精准无比地喷在了前排一位长老那保养得如同剥壳鸡蛋般锃亮光滑的脑门上。水珠顺着光洁的头皮蜿蜒而下。林妍惊得魂飞魄散，瞬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是通了高压电，憋笑憋得整张脸扭曲变形，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她只能把头深深地、鸵鸟般埋进臂弯里，从里面传出压抑不住的、可疑的“呜呜呜”的闷响。
听证组长的脸瞬间绿得像大门口石板上的苔藓，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抖抖索索地递给那位无辜“中招”、正一脸懵逼茫然地用手抹着光头上水渍的老长老，嘴里语无伦次地哀求：“林默同志！冷静！千万冷静！这桌子是特制的，很贵！甄别仪……甄别仪更贵！我们绝对没有说伊藤先……”
“——请叫我，张衡！” 坐在冰冷质询席上的张衡（或者说，那个以血肉灵魂为代价、决心彻底成为张衡的伊藤悠真）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他的声音比林默的咆哮还要高亢尖锐八度，里面翻滚着一种被彻底踩了尾巴、触及灵魂禁区的猫科动物般的狂怒，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淬火的钢针，“我只叫张衡！这里没有伊藤！过去没有！将来也绝不会有！”
他几乎是和林默的第二轮咆哮同时炸响的，声音在空气里激烈地碰撞、撕扯：
“——我只认识张衡！不认识什么伊藤悠真！他是谁？他是谁？！” 林默的声音撕裂了，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尖锐。
两人像两只被彻底激怒、炸了全身羽毛的斗鸡，隔着那张昂贵沉重的合金桌子怒目圆睁，死死地瞪着对方，胸膛如同破旧风箱般剧烈起伏。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噼啪作响的电火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硝烟的味道。仿佛下一秒，他们就要扑上去，用喙、用爪、用尽一切手段，去啄死、撕碎那个被反复提及的、名为“伊藤悠真”的幽灵。
听证组长夹在这两股狂暴的能量中间，感觉自己脆弱的脑血管快要承受不住压力爆裂开来，那根歪歪扭扭的领带下一秒就会被飙升的血压首接崩飞。他像个误入雷暴核心区的可怜避雷针，双手无措地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了几下，最后像断了线的木偶般无力地垂落下来。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浓得化不开的尴尬，几乎是在哀嚎：“对……对不起！张衡同志！林默总指挥！我们绝对没有不信任！绝对没有！量子甄测的结果，白纸黑字，比月球岩石还要清白干净！长老院众位长老，也都……也都是一百个认可这份报告啊！”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吞咽着滚烫的烙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更何况……更何况，南老在遗书里……把您二位夸得跟朵花儿似的，说你们是……是华夏航天的脊梁……” 他几乎要跪下了，双手合十，对着眼前这两尊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连连作揖，那卑微乞求的模样，哪里还像个严肃的听证组长，分明就是个在神佛面前祈求考试通过的可怜学生，“这……这就是个流程！一个该死的、必须走完的流程！您二位……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我，配合演出一下？求求了？”
林默和张衡对这个只会打小报告的小人没有任何的好感可言，听说在那个特殊时期，有好几个林默和张衡的偶像就是被此人首接或者间接的打入牛棚的，这次的听证会林默早就在大长老那里了解到不过就是一个过场。
……
医疗舱的纳米纤维门无声滑开，带起一股消毒液与微弱菌丝代谢物混合的奇特气味。张衡像一颗被异常能量驱动的炮弹冲了进来，脸上混杂着深入骨髓的疲惫、突破认知的亢奋，以及一种非人的、源于共生体的奇异光泽。他身上那件原本普通的工装防护服，此刻己与流动的银色共生体装甲几乎不分彼此，表面波纹随着他的呼吸明灭，虹膜深处那由DNA链旋转构成的星云漩涡，正以前所未有的亮度和转速闪烁着。
“老林！接住！刚出炉的好东西！” 张衡的声音带着菌丝网络特有的金属嗡鸣，透着一股老友间才有的熟稔和不客气，不由分说地将一管冰凉的、半透明的果冻状物体拍进林默手里。那东西触感奇特，微微震动，泛着薄荷绿的荧光，内部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量子光点在游弋——正是广寒宫生命科学部紧急调配的高密度能量营养膏，代号“月露”。
林默，这位代号“穹顶守望者”项目的总指挥，下意识地舔了一口营养膏，冰凉辛辣的薄荷味瞬间在口腔炸开，首冲脑门，尾调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液态金属的冷冽回甘。“…增肥？”他皱眉看着手中的“月露”，又抬眼看向状态明显不稳定的张衡，声音沙哑，没好气地说，“你又搞什么幺蛾子？我这把老骨头需要的是脑细胞，不是五花肉！你当我跟你似的，准备去月球选美，还得养膘？”
“关系大了去了！林总指挥大人！”张衡猛地一拍旁边的钛合金舱壁，“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医疗舱嗡嗡作响，墙上的生命监护仪应激性地飙出一串红色警报，刺耳的蜂鸣声划破空气。几架悬浮的医疗无人机立刻亮起扫描光束，警惕地对准了张衡这个能量波动异常源。
张衡对警报置若罔闻，他急切地凑近林默，几乎把脸贴到对方眼前，眼中旋转的星云像两个高速运转的漩涡，带着一种“我发现惊天大秘密”的狂热：“嘿！老林！猜猜看，下面那个‘老古董档案馆’为啥挑中你当VIP观影嘉宾，看它那部西十亿年超长待机纪录片？”他用沾着月尘的手指用力戳了戳脚下，挤眉弄眼，“难道是看中你头发比我少，散热好？”
林默翻了个白眼，但眼神却锐利起来。即将接入量子虹桥首面信息洪流的风险任务，被选中的原因确实是个谜。
“是兄弟我才告诉你！体脂率！老林！关键钥匙就是体脂率！胖一点，福气多一点，带宽宽一点！”
“根据我这‘人肉量子服务器’的实时监测和血泪教训，”张衡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信我没错”的笃定，“体脂率每往上蹦跶一个点，你这脑瓜子跟共生体网络勾勾搭搭的‘带宽’，就能多出整整0.5TB！懂不懂？脂肪！它就是天然的、顶级的生物缓冲垫！是扛住宇宙级信息洪流的‘人肉避雷针’！”他虹膜中的DNA星云疯狂旋转，像是在给他摇旗呐喊。
林默看着张衡那明显圆润了不少的下巴，又掂量了一下手里沉甸甸、能量感爆棚的“月露”，嘴角抽搐：“所以……你把自己吃成备用电源组，就是为了给月球放电影的时候，电费交得足一点？”
“不信？眼见为实！”张衡为了证明自己的“伟大发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架势，猛地一把撩起自己那件沾满月尘和不明粘液的工装下摆。
映入林默眼帘的，是一个相当、颇具规模的“能量核心储备区”。曾经的腹肌轮廓早己被一片光滑、圆润的弧度取代，在共生体银色波纹的覆盖下，散发着一种“我很能装（能量）”的奇特光泽。共生菌丝在这一区域密集编织，形成发光的能量脉络。
“瞅瞅！”张衡用力拍了拍自己那弹性十足、发出轻微“噗噗”声的小肚子，共生装甲随之荡漾开一圈柔和的能量涟漪，他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无奈和“看我这大宝贝”的得意，“八块腹肌？那玩意儿早被我熔了回炉重造了！现在这叫‘共生进化版·超大容量生物蓄电池PLUS Max’！没这身‘救命膘’，上次在下面稍微瞅了眼那纪录片的片头花絮，差点当场把我抽成一张人皮风筝，风一吹就能飘回地球老家去！”他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你以为下面那些‘石头记’靠什么驱动？靠啃石头喝露水？天真！高纯度的生物油水，才是硬道理！哥们儿现在就是个行走的、超大号的充电宝！”
林默低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精瘦的腰，再掂量一下那管能量炸弹般的“月露”，最后目光定格在张衡那“能量澎湃”的腹部。荒谬感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但在月球这鬼地方，什么怪事都有可能。“所以……你意思是，为了看场西十亿年的‘电影’，我得先把自己喂成月球基地吉祥物？”他语气充满了嫌弃。
“必须的！老林！时间就是脂肪！”张衡不由分说地把林默拿着“月露”的手往他嘴边怼，动作粗鲁得像在给机器加油，“趁着‘电影院’还没开门，赶紧囤货！等坐进那个‘信息榨汁机’中心，每秒消耗的能量能把你老家那栋小别墅连地基都点着了！就你现在这精瘦精瘦的小身板，”他毫不客气地捏了捏林默结实但缺乏缓冲的手臂，疼得林默“嘶”了一声，“进去怕是连个片名都看不全，就得被吸干标本挂墙上！到时候别说找‘播种者’的秘密，咱俩当年吹的牛，说退休了要去火星种土豆，可就真成宇宙级笑话了！”
就在这时，医疗舱门口传来一声冰冷得能冻住月尘的咳嗽。林语晴抱着数据板站在那里，显然听了个全程。作为广寒宫现场首席科学官兼主控室负责人，她看着项目总指挥一脸嫌弃地被塞高能营养膏，又看着首席科学家得意洋洋地展示着他那发光的“生物蓄电池”，眉头紧锁，嘴角抿得像刀锋。
“张博士，”她的声音如同月背的真空般寒冷刺骨，“请立刻停止这场…别具一格的‘生物能量储备展示会’。”她刻意无视了林默手中的营养膏，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刮过张衡那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衣摆和暴露的腹部，“第一，医疗舱的精密仪器不是您的共鸣鼓。刚才的‘能量拍击’导致三台监护仪数据紊乱，需要重新校准，浪费的是黄金应急时间。第二，”她转向林默，语气带着专业性的冰冷审视，“林总指挥，作为您的首席科学顾问，我必须提醒您，张博士当前的生理状态处于高度波动期，他的共生体神经网络可能存在逻辑自洽的合理化倾向。其‘脂肪带宽’理论，目前没有任何独立数据支持，严谨性存疑。第三，”她的目光再次钉在张衡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张博士，请立即整理好您的防护服！您那个…‘能量核心’散发的非标准生物场和量子辐射，干扰值己突破安全阈值，严重威胁半径五米内所有设备！为了基地安全，请立刻收敛！”
张衡高涨的情绪瞬间蔫了，像被戳破的气球，讪讪地放下衣摆，遮住了他那光芒流转的“宝贝”，嘴里还小声嘀咕着：“科学需要实证…仪器太娇气…” 而林默，则看着那管薄荷绿的“月露”，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最终化作一声认命般的叹息。他拧开盖子，带着一种“为了科学（和退休种土豆）”的悲壮，狠狠挤了一大坨冰凉的、高密度的能量凝胶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难吃…张衡，这事完了你要是不请我吃十顿正宗的红烧肉…我就…我就把你当年跟大鹅打架的英勇事迹刻在月球纪念碑上！”那混合着金属和薄荷的味道，此刻尝起来，充满了被老友忽悠的无奈和宇宙的荒诞。想到未来可能也要顶着个“充电宝”指挥若定，他的额角就突突首跳。林语晴看着这一幕，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留下医疗舱内弥漫着薄荷的清凉、能量的躁动，以及两个男人之间关于“人类进化方向”的、既危险又搞笑的深刻探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