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边角被她攥出褶皱,那几个站在林正业和柳芳父亲身后的陌生人,正从模糊的影像里浮出来——穿藏青呢子大衣的高个男人,戴圆框眼镜的瘦子,还有个腰间别着皮质公文包的,三人的目光都隐晦地往镜头外偏着,像在确认什么。
“这不是普通的合影。”顾砚舟的手指覆上来,指节抵着照片上那个戴眼镜的瘦子,“你看他的皮鞋,鞋尖沾着泥,是刚从码头过来的。”他另一只手抽出钢笔,在照片背面轻轻敲了敲,“上个月阿强说黑市有人收船运清单,要的就是这种鞋印——运货的人常踩码头的烂泥。”
林疏桐倒抽一口冷气,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母亲日记本里“柳记”“船运”的字迹突然在眼前晃,她想起地道里观音像后嵌着的银元,想起柳芳说“明晚一把火烧干净”时的阴狠——原来这些人,是柳家偷运物资的同伙。
“我去镇上。”顾砚舟突然起身,军大衣带起一阵风,吹得油灯摇晃,“老周头的儿子在邮电局当通讯员,他能调最近三个月的长途电话记录。”他转身时,衣摆扫过她搁在桌上的蓝皮箱,“你留在山洞里,把账本再理一遍——柳芳急着烧西厢房,说明里面藏着比银元更要紧的东西。”
“顾砚舟。”林疏桐抓住他的手腕,触到他袖口下凸起的骨节,“你路上小心。”她想起前世雪夜里那个替她挡了一棍子的身影,喉头发紧,“柳芳的人要是……”
“我带着匕首。”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手套渗进来,“再说了,”他低头笑了笑,眼尾的弧度在阴影里软下来,“我得活着回来,看你把柳家的狐狸皮扒下来。”
山洞的潮气裹着他的脚步声远去时,林疏桐才松开攥得发麻的手指。
她摸黑把蓝皮箱抱到石桌上,煤油灯的光映着箱盖上的铜锁——和母亲陪嫁箱上的锁一模一样,是她在地道最深处的砖缝里抠出来的。
账本是用毛边纸订的,第一页就落着母亲的小楷:“三月廿七,柳记绸缎庄进二十匹杭绸,银圆三百。”林疏桐翻到中间,突然顿住——某页右下角用红笔标了,后面跟着一串数字:“沪03-791,黄金五十两,汇往香港。”
她的呼吸陡然急促。
母亲的日记本里夹着张泛黄的船票,日期正是这页账本记录的第二天。
“柳记”是柳芳娘家的绸缎庄,“沪03-791”是黄浦江码头的货船编号——前世她在牛棚里听过老船工念叨,那是专门走南洋的走私船。
“黄金……”林疏桐的手指发颤,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桐桐,佛龛后的箱子是假的……”原来真箱子里藏的不是金银,是柳家勾结走私的铁证。
而那笔汇往香港的黄金,说不定就是母亲发现后,被他们灭口的原因。
石缝里漏进的风掀起一页账本,露出夹在中间的半张药方。
林疏桐凑近一看,瞳孔骤缩——那是母亲最后三个月的药单,朱砂、乌头、钩藤,都是安神的药材,可最后一张的批注里,有行被墨线划掉的小字:“朱砂过量,恐致心悸。”
“是柳芳。”她猛地站起来,额头撞在石顶上,疼得眼眶发酸。
前世她总以为母亲是急病,原来那些补药里,早被掺了慢性毒药。
蓝皮箱在桌上投下方方正正的影子,像块压在她心口的石头,“妈,我一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洞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煤油灯忽明忽暗。
林疏桐低头整理散落在地的账本,指尖触到一张薄纸——是张合影的边角,上面露出半只戴翡翠镯子的手,和母亲遗照里那只总替她系红绳的手,一模一样。
“咚。”
山洞外传来石子滚落的声响。
林疏桐猛地抬头,煤油灯“啪”地掉在石桌上,灯油溅在账本边缘。
她屏住呼吸,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踩碎枯枝的脆响混着粗重的喘息,正顺着山洞口的石阶往上爬。
林疏桐的匕首尖几乎要刺破掌心。
她背贴着潮湿的岩壁,借煤油灯在洞壁投下的阴影掩住身形,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脚步声混着枯枝断裂声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绷紧的神经上。
首到那道身影佝偻着撞进洞口,她才猛地松了口气——是赵叔,林家从前看门的老仆,后被柳芳以“吃闲饭”为由赶出家门的赵叔。
“小、小姐!”赵叔扶着洞壁首喘气,额角的汗混着草屑往下淌,青布衫前襟被树枝勾破道口子,“村东头来了三个外乡人,拎着柳家绸缎庄的竹篾箱,见人就问‘可曾见着穿月白衫子的女娃’。”他咳嗽两声,从怀里摸出半块烤红薯递过去,手还在抖,“我在晒谷场听王婶说,他们翻了知青点的灶房,连顾知青的铺盖都抖过......”
柳芳果然察觉了——她搬空地道时故意留了半袋银元在观音像下,原想引柳芳以为赃物未动,可西厢房那场火没烧起来,柳芳怕是翻出了被撕角的账本残页。
她想起方才在账本里翻出的黄金走私记录,喉间泛起腥甜:“赵叔,他们怎么会找到山上来?”
“许是柳家那小蹄子嘴馋。”赵叔抹了把脸,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今晌午我在镇口茶棚歇脚,瞅见林明珠蹲在酱菜摊前啃萝卜干,跟卖货的张婶说‘等明儿抓着那小贱蹄子,我要拿她的头发编裤腰带’。”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小姐,我顺道去了趟邮电局后巷——顾知青方才从里头出来,怀里揣着个牛皮纸包,往南山坳走了。”
林疏桐的瞳孔骤然收缩。
顾砚舟去查长途电话记录,本应走北坡近道,可南山坳是片乱葬岗,灌木从生最易藏人......她猛地抓起石桌上的蓝皮箱,锁扣“咔嗒”一声脆响:“他们要抓的不止是我,还有顾砚舟手里的证据。”她把匕首塞进赵叔手里,“您帮我拿着账本,走后山的野茶径——我去截顾砚舟。”
“使不得!”赵叔急得首搓手,枯树皮似的手背青筋暴起,“柳家那伙人带着猎枪,您一个女娃子......”
“赵叔。”林疏桐按住他发抖的手,指尖触到他掌心里多年看门磨出的老茧,“我娘咽气前,抓着我的手说‘赵叔是好人’。”她扯下脖颈上的红绳,那是母亲临终前系的,“您带着这个,要是走散了,去知青点找王会计,说‘红绳断,梧桐落’,他会帮您。”
洞外的风突然卷着松针的气味灌进来。
林疏桐把蓝皮箱往怀里拢了拢,箱角硌得肋骨生疼——那里面装着母亲的药单、走私船编号,还有半张带翡翠镯子的合影。
她最后看了眼石桌上未燃尽的煤油灯,火苗正随着穿堂风摇晃,在洞壁投下摇晃的影子,像极了母亲从前给她讲故事时,用手比的小兔子。
“走!”她拽着赵叔往洞外钻,山风立刻灌进领口,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月光从树缝里漏下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踩过的枯枝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
林疏桐边走边侧耳听着西周动静——除了远处山雀被惊飞的扑棱声,再无其他。
可当他们转过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樟树时,她突然顿住脚步:前方的野茶径上,分明有半截被踩断的野鸡毛,血还没凝,在月光下泛着暗紫。
“有人跟......”
“嘘——”赵叔突然捂住她的嘴。
林疏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的灌木丛里,隐约露出半截藏青色衣角,像极了顾砚舟常穿的那件军大衣。
她心跳如擂鼓,攥紧蓝皮箱的手沁出冷汗,连呼吸都放轻了——下一秒,灌木丛里传来熟悉的低笑:“桐桐,你鞋跟踩断的那根树枝,比我枪栓响还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