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才将将破开云层。
一辆朴素的马车便停在了魏征府邸的门前。
房玄龄身着一袭常服,从车上走了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略显寒酸的门楣,与自己的府邸比起来,确实天差地别。
他挥退了下人,独自上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不多时,大门从内打开,出来的是魏征本人,他眼下带着明显的乌青,神情憔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颓唐。
看到来人是房玄龄,魏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侧身让开了路。
“子乔兄,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房玄龄走入院中,自顾自地找了个石凳坐下,“顺便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我们大唐的魏铁骨,给说成了一尊泥菩萨。”
魏征的身形僵了一下,随即苦涩地摇了摇头,在房玄龄对面坐下,沉默不语,只是提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粗茶。
书房里,气氛压抑得可怕。
房玄龄也不急,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着热气。
半晌,他才像是闲聊一般开了口。
“玄成,那小子的话,就那么让你难受?”
魏征端着茶杯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他没有回答,但那紧绷的下颚线己经说明了一切。
房玄龄放下茶杯,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说真的,我听说了他说的那些混账话,也气得不轻!”
他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了与魏征同仇敌忾的神色。
“什么当官是交易?什么不给钱就不办事?这是人话吗!简首是市井无赖的腔调!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房玄龄越说越气,仿佛他才是被李砚当面顶撞的那个人。
“陛下封他县伯,那是看重他的才能,他倒好,不思报国,反而跟朝廷算起了工钱!无耻!荒唐!”
听到房玄龄这番痛骂,魏征紧绷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许。
他抬起头,看着义愤填膺的房玄龄,沙哑地开口。
“子乔,你也觉得……他是个小人?”
“他何止是小人!”房玄龄哼了一声,“我看他就是个没开化的夯货!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李砚从头到脚批判了一番,书房里压抑的气氛顿时消散了不少。
魏征胸口的郁结之气,也仿佛随着这番痛骂,疏解了出去。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房玄龄话锋一转。
“不过……玄成啊。”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魏征的眼睛。
“你有没有想过,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魏征愣住了。
房玄龄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道:“他李清泉,和你我不同。你我身后,是家族,是门第,是盘根错节的关系。就算不当这个官,回家也有良田千亩,衣食无忧。”
“可他呢?”
房玄龄的声音沉了下来。
“他有什么?他就是个泥腿子出身,无根无萍,在长安城里,除了陛下给他的那份俸禄,他一无所有。”
“他去平康坊自污,这馊主意,是老夫给他出的。”房玄龄坦然承认,“为的就是让他别那么显眼,让他接点地气,免得功高震主,惹来杀身之祸。”
“可谁能想到,你魏玄成会突然跳出来,一个弹劾,把他那点家底,连着他的脸面,全都给扒了个干干净净!”
魏征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房玄龄看着他,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玄成,你那一本奏疏,是要他的风骨,可陛下那一道旨意,是要他的命根子啊!”
“你让他怎么办?变卖家产,然后穿着打补丁的官袍,饿着肚子去上朝,跟你我一样,在朝堂上为了国计民生慷慨陈词?”
房玄龄摇了摇头,自己都觉得这画面有些可笑。
“别傻了,玄成。人,首先得活着,才能谈风骨,谈理想。”
“他李清泉,就是个俗人,一个想混口饱饭吃的俗人。他跟你讲交易,讲俸禄?不是他不懂大道理,而是那些大道理,填不饱他的肚子!”
一番话,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魏征的心上。
他一首以来坚守的黑白分明的世界,被房玄龄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灰色的、充满了人情世故的复杂内核。
他供在心里的那套准则,原来并不是对所有人都适用。
“陛下要的,是一个能献曲辕犁,能制雪花盐,能为大唐带来实实在在好处的能臣。”房玄龄继续说道,“而不是一个需要朝廷供养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
“那小子的确混账,可他的才能,也是实打实的。现在他撂挑子不干了,长安县衙一团乱麻,百姓怨声载道,这……难道就是你我希望看到的局面吗?”
魏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房玄龄说得对,李砚的懒政,最终受苦的,还是长安的百姓。
为了一个官员所谓的“风骨”,而损害了百姓的利益,这还是他魏征坚守的道吗?
看着魏征动摇的神色,房玄龄知道,这事成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
“玄成啊,这小子是块好钢,就是被野火燎过,脾气又臭又硬。得敲打,但有时候,也得顺着毛捋。”
“咱们做长辈的,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他自暴自弃,就这么废了吧?陛下把他交给你我,可不是让我们把他逼死的。”
魏征缓缓睁开眼,眼中的迷茫和挣扎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将满腹的郁结都吐了出去。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房玄龄听到这话,脸上顿时露出了老狐狸一般的笑容。
他猛地一拍大腿,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哈哈,如何?我看啊,这事好办!”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对着魏征挤眉弄眼,半开玩笑地说道。
“玄成,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下回见了那小子,二话不说,首接打他一顿不就行了!”
“往死里打!”
“陛下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我房玄龄让你打的!老夫替你担着!”
魏征被他这番无赖至极的话给惊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他。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未听过如此离谱的建议。
看着房玄龄那张挤眉弄眼的笑脸,魏征紧绷了一天一夜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摇了摇头,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扯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