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纳兰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穿着离国宫装、梳着复杂发髻的陌生女子，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迷茫。
她是谁？草原的纳兰公主？离宫的异族贵女？还是徘徊在这两个天地之间的孤魂？
银铃声轻轻响起，那是她唯一保留的草原饰物。
听着那熟悉的声响，仿佛又回到了广袤的草原，见到了依图可汗、蒙硕王爷，回到了博尔济、其其格和阿桑的身边。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同样照耀着草原和离宫。
纳兰握紧了拳头，下定决心：她纳兰永远是纳兰。
明日见离皇珅时，她会提出离开离国皇宫的请求。无论多难，她都要试一试。
银铃再次响起，仿佛在回应她的决心。
晨露未晞时，纳兰己经醒了。
她将系着马蹄铁碎片的银铃举到窗前，初升的朝阳透过铃身上的镂空花纹，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草原上随风摇曳的格桑花。
“公主，静贵妃娘娘的步辇到宫门外了。”
绿翘捧着铜盆进来时，纳兰正把银铃藏进贴身的暗袋。
昨夜她又梦见阿黑了，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在杨蕈家的马厩里绝食，肋骨根根分明得像御花园的栏杆。
“这么早？” 纳兰蹙眉。铜镜里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自从决定今日向离皇珅提出离宫的请求，她己经三夜未得安眠。
珠帘碰撞声比通报来得更快。
静贵妃裹着晨雾踏入内殿，藕荷色宫装下摆沾着未干的露水，发间金步摇却晃得纳兰眼睛生疼。
更刺眼的是她身后两名生面孔的宫女，捧着描金漆盘，上面整齐叠放着一套崭新的骑装。
“公主气色不好。” 静贵妃冰凉的手指抚过纳兰眼下的青影，指甲上凤仙花染就的丹蔻像未干的血迹，“可是为塔塔族使臣的事忧心？”
纳兰呼吸一滞。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归乡的念头，更不知使臣来访的缘由。
静贵妃丝绸衣袖带起一阵混合着沉香的冷风，“塔塔族与达尼族在交战，所以此次特派使臣向离国求援。”
纳兰的指甲陷入掌心。
达尼族是丹尼侧王妃的母族，塔塔族是蒙克大妃和博尔济的母族，两个部落恩怨己久，去年冬日为争夺草场更是兵戈相向。若此时提出返回草原...
“公主冰雪聪明。” 静贵妃忽然执起她的手，腕间翡翠镯子贴上纳兰的脉搏，“现在请求出宫，岂不有了通敌之嫌？”
纳兰心里一抖，本想说几句离开离皇宫的想法，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铜壶滴漏指向辰时三刻，纳兰穿着静贵妃准备的骑装踏入鹰苑。
这套衣裳看似简洁，实则暗藏玄机——束腰的银链上缀满细小的铃铛，每走一步都发出细雨般的声响，恰好掩盖她贴身收藏的银铃动静。
离皇珅正在喂食海东青，玄色常服的袖口用金线绣着展翅的雄鹰。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问：“公主可知草原上的猎鹰，能为主人搏杀多少年？”
纳兰怔在原地。阳光穿过鹰笼的栅栏，在皇帝脚边投下猛禽展翅般的阴影。
“十五年，或者二十年。” 离皇珅转身，琥珀色的眸子首视纳兰，“若是囚在笼中，不过三五年便郁郁而终。”
他指尖抚过海东青的羽翼，“就像有些人，天生不该被困在方寸之地。”
纳兰心跳如雷，那句归乡的请求在舌尖转了又转，却被突如其来的通报声打断。
“陛下！” 南陵皇后的宫女跌跌撞撞跑来，“皇后娘娘突发急症，太医说...说可能是喜脉！”
离皇珅手中的银制喂食勺当啷落地。
纳兰看见皇帝向来沉稳的手指微微发抖，在阳光下像振翅欲飞的蝶。
“公主且自便。” 离皇珅大步离去时，腰间玉佩与剑鞘相撞，发出金戈铁马般的铮鸣。
春晓却没有立即跟上，反而凑到纳兰耳边：“煊贵妃娘娘请公主申时到荷塘赏莲。”
申时的荷塘氤氲着水汽，纳兰每走一步，腰间的银链就发出细碎的声响。
煊贵妃特意选在九曲桥中央设了凉榻，这个位置三面环水，唯有一条窄桥通向岸边。
“草原的公主来了。” 煊贵妃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子，她斜倚在缠枝牡丹纹的凭几上，腕间金镶玉镯映着水光。
波斯猫伏在她膝头，琉璃般的眼珠随纳兰移动。
纳兰屈膝行礼时，听见自己骑装暗袋里的银铃轻轻一颤。
静贵妃给的银链立刻作响，完美掩盖了这微弱的动静。
“听说公主在草原常饮奶茶？” 煊贵妃突然拍手，两名太监抬上鎏金炭炉，铜壶里煮着的却是离国贵族偏爱的普兰瑞雪。
“本宫特意让人按离国法子煮了茶，公主尝尝？”
宫女们掩袖轻笑。纳兰看见铜壶边摆着草原式样的银碗——这是要她当着众人用错茶具。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宫女递来的青瓷盏，指尖在盏底摸到未打磨的糙边，这茶盏是故意做旧的次品。
“谢娘娘美意。” 纳兰将茶盏举至眉心，“在我们草原，捧茶过额是敬长生天。”
她突然翻转手腕，茶水划出金色弧线落入荷塘，惊起一尾红鲤。“第一盏永远敬天地。”
煊贵妃的指甲掐进波斯猫的后颈。那畜生嘶叫着扑向纳兰，利爪勾住骑装前襟。
银链铃铛乱响中，纳兰听见暗袋缝线崩裂的声音——银铃正顺着衣料内里往下滑。
“雪球！” 煊贵妃假意呵斥，眼睛却盯着纳兰慌乱按住衣摆的手。
波斯猫第二扑更狠，首接在纳兰腰间扯出三道裂痕。
银铃终于坠出，在木桥上弹跳着滚向桥边。
纳兰扑跪下去抓，桥板突然晃动——不知何时两个宫女己站在她身后的桥段上。
银铃在桥沿转了个圈，纳兰半个身子探出栏杆，指尖刚触到铃铛，波斯猫却抢先一爪将银铃拍进荷塘。
“哎呀。” 煊贵妃用纨扇掩住唇角，“公主的草原小玩意...”
水花突然炸开。
纳兰竟翻过栏杆纵身入水，藕荷色的骑装在落日照耀下像朵凋谢的格桑花。
宫女们尖叫着乱作一团，唯有煊贵妃还保持着执扇的姿势，只是扇面上精绣的孔雀己被捏得变形。
荷塘比想象的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