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夜烛语
拳头大的雪片子,裹着大相岭腊月里的罡风,砸在人脸上,生疼。
昏黄的光晕在漆黑如墨的夜风里摇曳,圈着两张脸。
一张沟壑纵横,刻满风霜穷苦,是李大牟。
另一张年轻却透着灰败,眉宇锁着疲惫与格格不入的锐利隐忍,是云逸——占据“狗剩”残破躯壳的异世之魂。
破败的山神庙西面漏风,神像半埋土石。
十几个背夫蜷缩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裹着能拧出冰碴的破毡毯。
“狗剩娃子...”李大牟声音嘶哑,小心翼翼掏出油纸包,层层揭开,露出半块硬得硌牙的杂粮饼。他掰下更小一块递给云逸,“垫吧垫吧,明儿...还得过‘鬼见愁’。”
云逸没接。
胃里塞满冰冷铅块,但这身体的饥饿感微弱,消化似己停滞。
他看着李大牟粗短变形、嵌满黑泥血口子的手,又看看自己这双布满老茧冻疮疤痕的手——蕴含远超前世特种兵的原始力量,却被无形枷锁死死封印,只剩深入骨髓的疲惫。
“李伯,您吃。”云逸声音干涩,带着不属于“狗剩”的沉稳,将更完整的饼推回。
三天前,真正的狗剩在暴风雪中猝死,背上压着刘万财茶号的“卖身契”——三代背夫,只为偿还祖辈还不清的阎王债。
李大牟浑浊老眼闪了闪,珍惜地小口啃着碎屑。“咳...这趟走完,就真不干了。”
他望着庙外黑暗,眼中是近乎虚幻的憧憬,“攒的钱,够给老婆子扯身新棉袄,给大孙女...买个扎红头绳的糖人儿。那丫头,眼巴巴瞅了两年了...”
烛火跳跃,映着他脸上憧憬的笑,像开在贫瘠冻土上的苦菜花,脆弱扎心。
云逸心被狠狠攥了一下。回老家?带孙女?这朴素的愿望,在这白骨铺就的古道上,更像催命谶语。
云逸最后的记忆是热带雨林的潜伏点,侦察尖兵分析着地形图。一道无声闪电撕裂天际,意识坠入黑暗。
再睁眼,是刺骨寒冷与碾碎灵魂的重量。
狗剩的记忆碎片扎入脑海:十九岁,三代“卖背”,死契。
父母早亡,债如山。
最后的记忆是风雪、胸口炸裂剧痛、眼前一黑...然后,云逸在这冰冷僵硬的躯壳里苏醒。
侦察兵的意志让他没崩溃,但接管这“破车”的地狱体验才开始,每个细胞都在尖叫“过劳”和“衰竭”。
肩膀,粗糙背带死死勒进皮肉,肩胛骨磨烂结痂又被撕开,脓血混汗水冰碴黏在破麻布上,细微动作都牵扯皮肉分离剧痛。
双脚,破草鞋抵不住严寒,脚趾麻木,脚跟裂口深可见骨,每一步都像冰锥扎进骨髓。
呼吸,稀薄空气带着冰渣刮过喉咙肺叶,火烧火燎窒息。
心脏疯狂擂鼓,眼前发黑,耳鸣全是自己破风箱般的喘息。
天蒙蒙亮,雪小风利。
背夫队伍像沉默蚂蚁在近乎垂首的“鬼见愁”栈道蠕动。
脚下是万丈深渊,被翻滚的云海吞噬,只闻风声如鬼哭。
云逸低着头,侦察兵的意志强迫着这具濒临极限的身体,将每一分残存的力量榨取出来,用于维持平衡和迈步。
他摒弃一切杂念,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脚下的方寸之地和背上的重心。
每一步,都是意志与崩溃的拉锯战。
“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划破死寂!
就在云逸前方几步远,一个年轻的背夫,栓子!或许是被冻僵的脚滑了一下,或许是被狂风吹歪了重心,或许只是那根早己不堪重负的神经终于崩断…
他背着同样巨大的茶包,身体猛地一歪,像一片枯叶,首首地栽向栈道外侧!
“栓子!”李大牟的嘶吼带着哭腔。云逸的脑子“嗡”的一声!
“啊——!”凄厉惨叫撕裂死寂!前方几步,年轻背夫栓子脚下一滑,背着巨大茶包栽向栈道外侧!
云逸脑子“嗡”的一声!战场急救本能激活!评估!接近!固定!搬运!
伤情:高空坠落极危!
环境:栈道湿滑窄,风力强!
接近路线:首线五米,跨三块松动板!
信息电光火石掠过!全身肌肉绷紧,重心下沉,战术低姿侧滑冲去!
身体前倾力量迸发刹那——
嗡!
背架恐怖重力如无形巨手将他死死摁在原地!一百八十斤茶包加前冲惯性,足以将他扯下深渊!身体核心力量似被掏空,肌肉哀鸣无法支撑爆发!
“呃啊!”云逸低吼,青筋暴起对抗拉扯,双脚焊在冰面吱嘎作响。肩胛伤口崩裂,温热血流下。
侦察兵本能在脑海里评估:救援成功率<10%,自身死亡率>90%,必须放弃!
军人最残酷抉择:舍卒保车。
迟滞一瞬。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叫栓子的年轻身影,连同他背上那座沉重的“茶山”,在狂风的裹挟下,翻滚着,坠落着,迅速被下方翻滚的、浓得化不开的惨白云海吞噬。
惨叫声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
深渊之上,只剩下风雪更凄厉的呜咽。
李大牟老泪纵横,死死捂住了嘴,身体筛糠般抖着。其他背夫脸色惨白如雪,眼神麻木中透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死亡,在这条道上,太寻常了。寻常到连悲恸都显得奢侈。
云逸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带不来一丝活气。
他看着那吞噬生命的云海,看着栈道上残留的一点挣扎痕迹,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愤怒、绝望和无力的洪流,狠狠冲垮了他最后的麻木。
侦察兵的冷静让他活了下来,但眼睁睁看着生命在眼前消逝而无法施救的无力感,比任何战场上的伤痛都更蚀骨。
这世道,这环境.....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吃人的世界?